一场瑞雪悄然而至,将肃穆的齐宫景致装点得一派晶莹。金黄的琉璃瓦,赤红色大宫灯,飞檐,铜铃,回廊高桥,或是平整的石阶,处处都浮着一层轻盈的白雪。娇俏可爱的雪遇上磅礴恢宏的宫殿,显得格外曼妙,阴阳协调,阴柔,阳刚都不至于过甚。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从半夜就开始飘洒,起初是芝麻大的一点,渐渐便聚成鹅毛大小。清晨打开房门,雪花仍在洋洋洒洒的飘荡。
沈韵真醒的很早,那时能听见远处钟楼传来催促臣子大起上早朝的钟声。她倩笑,扶上身边那个空荡荡的床位,仿佛那儿还有他的余温。
他每次起床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惊醒她,但她睡得很浅,每次他一下床,她马上就能感觉到。
这时,他便俯下身来亲吻她,双臂把她抱在怀里,呢喃轻语。她每每都是意识朦胧,只知道他在说话,却从来记不得他当时说些什么。
她只记得他的怀里很暖,被他抱着,片刻便有安然睡去。
这会儿她已然清醒,只是还不想动。
院中已经是宫女在做洒扫,偶然能听到几声轻快的笑声。
又躺了一个时辰,刘二月才打开房门,带进一股飘扬的雪花,被房里热气一蒸腾,倏忽化为无色的水汽,消失不见。她又将殿内几层薄纱幔帐挂起来,伸头来看。
沈韵真见她蹑手蹑脚的,便噗嗤一声笑了:“干娘,我已经醒了。”
刘二月便笑着将她床榻上的帷幔挂好,伏身拍拍她:“早膳已经备下了,也该起来了吧?”
刘二月离她那样近,近得能感受到她身上透出的一股寒气。沈韵真揉揉眼睛,又翻身望着她,没有半点起床的意思。
刘二月摇摇头:“连小皇子都醒了,你这当母妃的竟然还赖床,羞不羞?”
承元夜里很少哭,睡觉睡的很踏实,自然的,白天精神头也足,起的也早。
“吉子呢?”她问。
“在园子里玩儿雪呢,有青罗陪着他。”
她侧耳细听,才注意到院子里有小男孩喊叫的声音,嘿嘿哈哈,呜呜呀呀!
“青罗,青罗!”他大声喊:“哈!”
随即院中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又是小男孩爽朗的笑声,几个宫女大声喊:“吉子,吉子,慢点跑,当心摔跤了!”
沈韵真笑着摇摇头,吉子是个慢热的孩子,跟她们相处时间长了,那股爱玩的天性才能渐渐释放出来。
“起来吧,奴婢给您梳洗一下。”刘二月伸手去扶她。
她忽的问:“阳秀呢,这么好的一场雪,该叫阳秀跟吉子一起玩的。”
刘二月道:“鼎祥宫的人说,德妃主子最近不大舒服,好像是有喜了。”
沈韵真莞尔望着她:“真的?”
刘二月点一点头。
“那我们一会儿去探望她。”她爬起来,很快理好垂腰的长发,披上一件风毛领口的薄斗篷。
刘二月梳头的手法极轻柔,沈韵真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诗句来。
听见勤政殿那边似有礼乐的声音,沈韵真捻了一撮儿胭脂,慢悠悠的晕在掌心,在面上薄薄打了一层。
“勤政殿那边在做什么?”她问。
“哦,东来说,今日是吕国使臣来京,所以特意备下了迎宾的礼乐。”
“吕国使臣?”她扭头望向刘二月。
她忽的想起苏德妃曾经说过的,吕国想以和亲的方式结束战争。她默然坐在镜前,呆呆的望着镜中人,幻想着吕国公主的样貌。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一朵清秀可人的百合花呢?还是一朵妖艳欲滴的红玫瑰?或许是集两者之大成?
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喜欢战争,她的景霈或许也是,但他的脾气又是那样的刚毅,绝不肯在胁迫之下妥协的。
她正兀自出神,又听到钟楼那边传来散朝的钟声。刘二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子要不要去见皇上?”
她扭头看看刘二月:“什么?”
刘二月笑道:“主子忘记了?晨起皇上说,让主子时常去走走?”
她莞尔,宫规明文,后宫不得干政,循规蹈矩的妃嫔们也极少往御书房去,仿佛这才是后妃应有的美德。可她不同,她是沈韵真,沈韵真若是循规蹈矩,那就不是她了。
“好啊。”她说着,捻起眉笔,在眉梢微微描画。
吕国此次的国书和之前略有不同,多了些邦交利益上的让步,允许大齐商人在吕国免交关税,又可频繁互通往来,大齐的船只可以在吕国的运河上自由往来。但不变的是,吕国仍旧想把他们那位长公主风风光光的嫁到大齐,为了尽显风光,此次还特意呈上了一份礼单。
吕国使臣身后那位年轻人面色清秀,只是仪态不大端庄,不禁不低眉顺目,反而频频偷眼打量皇帝。有好几次,他的目光跟皇帝的目光相撞,他才又讪讪的低下头去。
南景霈根本就不想同吕国和亲,因而对那份礼单也没什么兴趣。
出于礼仪,南景霈还是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婉言拒绝。但那年轻的随行使臣似是不甘心,一定要将那礼单送给皇帝。散朝之后,朝臣们都鱼贯而出,他便不顾太监们的阻拦,毅然从皇帝回御书房的那条路追过去。
南景霈上下打量着他,亦猜不透他耍的什么花招。
东来清清嗓子,问道:“吕国使臣,我皇上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还追过来做什么?”
使臣不说话,只是双手捧着黄绢,躬身对着南景霈。
东来看看皇帝,又问他:“你呈的是什么?”
使臣仍不说话,只是将有字的一面恭敬的盛到皇帝面前。
东来凝眉不语,这吕国究竟耍的什么鬼花样,一句话都不说的使臣,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黄绢是一份礼单,这是皇帝在朝堂上就已经明白拒绝过了的。
东来有些愤慨,厉声道:“你是怎么回事,吕国使臣岂能如此无礼?”
那使臣低着头,忽的轻轻抽噎起来。
听声音,像是个女子。
南景霈愣了一下,同东来对视一眼,大体也猜到,眼前的人大概就是女扮男装佯装使臣的吕国长公主。
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此事,从前也并没有遇到过,不,应该是有史以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行为。
堂堂一位待嫁闺中的长公主,女扮男装公开亮相已经是极大的不妥,更何况她还跑到别国皇帝面前做这等失礼的举动。
南景霈轻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东来:“去找吕国使臣来,把他们的人带回去。”
他不说出公主二字,还是为了保全这女子的颜面,所谓人艰不拆,南景霈也不是个喜欢落井下石的人,更何况对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东来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见背后那吕国公主轻轻叫了一声:“不要。”
他愣住了,回头一看,吕国公主已经屈膝跪在南景霈面前。
东来亦是失声:“皇上,这?”
“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南景霈轻声问道。
吕国公主渐渐把头垂下去,用力点了点。
“那……”他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说:“到御书房去谈吧。”
这公主听见皇帝答应听她辩白,便欣喜的抹抹眼泪,笑盈盈的跟在一众太监旁边。
进门时,他才无意间瞥到这位吕国公主的穿着,看样子是十分单薄的,难怪她一路上都在抽鼻子,看样子是冻坏了。
她跟进御书房,轻轻跪了下去:“多谢大齐皇帝陛下隆恩接见。”
她说罢,又抽了抽鼻子。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南景霈侧目瞥了她一眼,暗暗咬了几回牙。
“给吕国使臣端碗姜汤。”他随口吩咐东来。
东来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去,他才在书案边坐下来,问:“公主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吧。”
“是,”她咬咬嘴唇,声音极尽婉柔:“小女名唤嘉惠,大齐皇上可以如此称呼。”
他略蹙蹙眉,通常情况下,皇室女子从来没有以名讳示人的习惯,便是称呼也都只称呼封号。比如他的女儿阳秀公主,本名是琼玉两个字,但他每每称呼,也不过是称呼她的封号阳秀。
“公主直言便好。”他说。
她又忸怩起来,面上带着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这会儿她又不急着说话了。南景霈有些尴尬的背过身,只期待着东来赶紧端着姜汤回来。
他忽的听见身后有呼呼声,转身一瞥,那公主竟是在脱衣裳。他当即背过身,厉声道:“堂堂吕国公主,怎能如此下作轻浮?”
他愤恨的绕过桌案往门口走去,却又听见院中太监的一声传报:“宸妃娘娘驾到。”
他一愣神儿的工夫,便被人从背后抱住,他一把挣脱开来,那公主摔在地上,满脸委屈的抽噎起来。
门口已经出不去,他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那公主又扑上来扯住他的衣角。
此时,门口已然响起了叩门声。
“稍待。”他大声喊。
他低沉的对她嘘了一声,那公主却似听了个极好笑的故事,忽的松开手,朗声笑起来。
该死!南景霈望向门外的那个人影,心里一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