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殿内多添了几个地龙,暖融融的热气氤氲在房中,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一层红晕。帘幕重重落下,几个太医进进出出,时而低声耳语,时而偷眼向皇帝的方向一瞥。
殿外小茶房里,几个学徒正卖力的挥动着手中的蒲扇,炉中的火焰哔哔啵啵的爆开火星,偶然又几点飘出炉外,被寒冷的空气瞬间熄灭。
“诶,你听说了吗?宸妃的孩子恐怕要保不住了。”
“是吗?那师傅还叫我们煎安胎药?”
“走个过场罢了,或者他们沈家另有什么高招。”
“听说皇上已经派人去请沈文忠回来,早听说沈家是国医之家,可我就从来没有见过。”
“你才来多久?不过依我看,就像吴太医说的那样,可以强行保胎,但风险极大,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唉,孕期最忌讳劳心费力,若是不救那个徐家小姐,或许不会弄成这样。”
“医者仁心呗,师傅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这样一问一答持续了一阵,忽的,小茶房的门外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两个小学徒知道有人过来,便悄然低下头,紧紧地闭上嘴巴。
吴太医背着手走进来,凝重的望着两个正在煎药的学徒:“药煎好了吗?”
两个小学徒都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吴太医走到切近,将盖子解开来瞧,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将他的胡须和眉毛都蒸腾得一片湿润。
“好了,用纱布滤过药渣后赶紧都到御前,”吴太医直起腰,一边目光沉重的望着两个小学徒:“以后不要再人后议论主子。”
黑褐色的药汁缓缓流入一个镶金翠玉碗中,小学徒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的端着砂锅,不让药汁洒在桌布上。
刘二月悄声走过来,低头看看药:“弄好了吗?”
小学徒点一点头,刘二月随即将碗搁在托盘里端到南景霈的身边:“皇上,药好了。”
南影霖终于回过神,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看刘二月,道:“她还没醒过来,这药怎么喂?”
刘二月微微垂下眼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一次吴太医就曾经嘱咐过,不可再动了胎气,可这一次偏偏又见了红。
南景霈阴沉着脸,脑海中回荡着吴太医的那句话。其实,于他而言,这并不算得上是什么艰难的选择,他和她已然又了一个承元,就算没有,他也不会舍弃她的性命。
她的性命于他而言是最重要的,很难相信,这世上如果没有了她,他余下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可她呢?于她而言,孩子跟他一样重要,她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愿意舍弃孩子。
南景霈沉默着,又缓缓的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了解她的脾气,若她知道他擅作主张,拿掉了孩子,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刘二月咬咬嘴唇,默然把药端了下去。
沈文忠接到消息,便将手头的一切事宜交给王品堂处理,自己则马不停蹄的往宫里赶。皇帝派了专用的车驾去接他,一路上无人阻拦,见者闪避,碌碌赶到宫中时,已经是日即西倾。
宫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小宫女们捏着香头儿点燃飞檐下垂挂的宫灯。
东来引着沈文忠快步进了兰台宫,望气,搭脉,而后又与其他太医交谈了一阵。
南景霈远远望着他,望着沈文忠的神情由焦急慢慢变成失落。最后,他步履沉重的走向皇帝,缓缓跪了下去。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南景霈已然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他内心的无奈。
“难道连你也没有办法?”他望着沈文忠,心里有些惆怅。
“臣以为吴太医所言极是。”沈文忠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道。
南景霈感到鼻腔微微一酸,目光中忽的氤氲起一阵潮湿,他的喉口有些哽咽,无言半晌。
“你也以为不该冒险保胎吗?”
沈文忠的头慢慢垂下去,算是默认了。
沈韵真是她的亲生女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他活在人世唯一的念想。她是如此珍贵,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去冒这个险?
南景霈温然笑了笑,只是内中包含了些许苦涩:“朕也是这样想。”
沈文忠抬一头,有些感喟的望着皇帝。
南景霈温声道:“朕答应你会保护好她的,又岂会食言?”
“可是……”沈文忠面色凝重,欲言又止的望着皇帝。
“可是这件事她不会同意。”南景霈一字一句的说道:“当初生承元的时候,她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下孩子。”
沈文忠又沉默了,是的,这件事她绝不会同意,而且,他们药为她用药落胎的事情也根本瞒不住她。沈文忠忽的有些后悔,若是她根本不同医道,或许这件事就不会这样麻烦。
南景霈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抬手,示意沈文忠站起来。
沈文忠跪的久了,双膝有些发麻,他颤巍巍的站起来,余光落在幔帐中沈韵真的脸上。
他忽的听见皇帝说:“这件事,由朕来跟她说清楚,你们去准备落胎药吧。”
沈文忠退出去后,便一直跟几个太医待在那间煎药的小茶房里。正午时煎的那锅要还端端正正的摆在桌案上,已经放的冰冰凉。
沈文忠挑开帘幕,往寝殿的方向望去,殿内灯烛通亮,时而见皇帝的身影在殿内走动。沈文忠慢慢捂住自己的心口,一种沉痛而欣慰的复杂情绪刹那间袭击了他。
茶房中的太医跟他都不算熟络,只是都听过他的大名。但就算不曾谋面,这些人也都知道沈文忠的身份——表面上是王品堂助手的国丈大人。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太医们也没话找话的用话宽慰。
“宸妃娘娘医者仁心,老天爷会保佑她和皇子的。”他们都这样说。
沈文忠有些不自在,草草应付几句后,便抛下那一屋子太医转头去了偏殿。
偏殿里只点了几盏小纱制宫灯,青罗正在殿内照顾。
见沈文忠进来,青罗便悄声冲他施了一礼:“国丈大人。”
沈文忠愣了一下,随即悄声道:“你叫我沈太医便好。”
他伏身替徐玉静搭了脉,又听见青罗问他:“沈大人,静小姐的脉象如何?”
沈文忠眉心微微一挑,心下有些异动。他听那些来接他进宫的太监说过,徐家小姐是吞金自杀。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吞金自杀的人还能救活,看青罗拿过那块小金锞子,他亦忍不住啧啧称奇。
小金锞子在烛光下煜煜生辉。
大概这就是运气好吧,他想。
幸而徐玉静是活过来了,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沈韵真的一番心血?
他正兀自出神,又听见正殿那边传来争吵的声音。青罗一惊,慌忙跑出去看。
沈文忠也跟了出去,见皇帝的身影在薄纱窗棂上来回闪动。或者,这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争吵,而是一种急迫的恳求。
恳求还在持续,但无果。
终于,他看见皇帝从正殿冲出来,身后是追出几步的刘二月,但刘二月只追出几步便停下来。
青罗愣愣的望向沈文忠:“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文忠没有说话,只正正衣冠离开了兰台宫。
青罗咬咬嘴唇,只好丢下徐玉静去了正殿。沈韵真还坐在床榻上哭,刘二月正在一旁悄声劝她。
“主子,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好啊,您就不要再动气了。”
沈韵真微微喘息着,她看了刘二月,而后慢慢的把脸转到一旁。
是的,她们固然说的都是实话,可她们又怎么会了解她的感受?沈韵真的手慢慢扶住自己的小腹,那里虽然平平坦坦,却神奇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刘二月不会明白,青罗也不会明白,她们纵然关心她,却没有一个人经历过生死。她们不能理解血脉对于她的意义。
“青罗,你去皇上那边解释一下。”刘二月说着,一面又端了一碗红枣燕窝汤给沈韵真:“主子就算生气,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主子不是说想吃金丝小枣吗?这汤里又加了补气的红糖,对身子极好的。”
沈韵真倚着软枕,沉默良久她突然问道:“干娘,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吧?”
刘二月愣了一下,忽而想起她在入宫前的那段往事。
沈韵真终于望向她:“你当初,也是舍不得孩子的,对不对?”
刘二月的手慢慢垂下去,汤碗搁在腿上:“话虽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若真的雪崩早产,你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沈韵真凝眉望着她:“若是这次落了胎,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刘二月的面色渐渐变得僵硬:“可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
她端过刘二月手中的燕窝汤,一勺一勺的喝着。刘二月叹了一声,只不断重复着:“慢点儿喝,慢点儿喝。”
沈韵真喝下一整碗汤,拥着锦被躺下去:“总之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
刘二月凝着她的背影,怅然一声叹息,撂下幔帐,转身出了寝殿。月色渐浓,薄薄一层云雾如缥缈的青烟,微微隐去月的光晕。
她关上殿内,伏着门框缓和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