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新年较之往年格外冷清,由于姜家和边境战事的缘故,南景霈也没有什么心情庆祝。只叫苏昭仪小小的筹办了一场家宴,席间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新成员,却并未给沉重的人们带来太多喜色。
唯一的喜事便是席间皇帝感念苏昭仪保护皇嗣有功,晋封了她德妃的位分,又叫苏昭仪把淑妃留下的女儿抱去她宫中抚养。
因为是年根儿下,宫里要忙的事情很多,又加上贤妃已经是个自戕的罪臣之女,所以奠仪也办的简简单单。按照宫规祖制,去世的妃嫔应有两个字作为谥号,什么孝娴,什么文惠,一贯如此。
若是遇到皇帝钟爱的人,或许能得到四个字,甚至是六个字的谥号。可姜贤妃身份特殊,能以妃嫔之礼安葬已经是格外加恩,更不要说什么几个字的谥号了。
南景霈沉思许久,只提起一直湖笔,运笔写下一个“哀”字。
没了姜家做内应,信王草草集结的一只军队顷刻成了睁眼瞎,被苏家军打的节节败退。铁蠡王和忽尔都王见信王大势已去,顿时不愿继续追随,大军几在一昼夜之间分崩离析。
北寒的两位部落王带着他们的残部继续北上,躲到定安河以北的奴儿草原去了。
他们一走,原本浩浩汤汤的十万大军,顿时只剩下了信王自己的一万亲兵。这是他全部的家底儿了,可说到底,竟还不及皇帝守军的十分之一。
苏家军作战极有章法,被这支训练有素的大军一冲,信王的一万骑兵顿时被冲做两截儿,他自知敌不过,便率众逃窜。苏家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又经一昼夜的激战,信王只率领十余骑兵冲破苏家军的包围,消失在忙忙的戈壁草原之上。
战事虽然不大,可却是皇帝登基以来经历的首次大捷。皇帝异常高兴,便依照旧历论功行赏。北寒的部落王们见强大的铁蠡王与忽尔都王逃遁,纷纷缴械投降,北部边境暂且安定。
又是三年一度的选秀,按规矩应由沈韵真与苏德妃亲自筹办。南景霈对这个倒是没多大的兴趣,并不想亲自来看,只叫东来代表他过来瞧瞧也就罢了。
这宫中的秀女如云,个个儿都是那样出挑,沈韵真倒不懂这些,不过是苏德妃从旁挑选。每每有苏德妃看得上的,她便悄声问沈韵真:“妹妹瞧这个如何?”
沈韵真含笑望着眼前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低声对苏德妃道:“姐姐的眼光好,还是姐姐来挑。”
苏德妃到底存了些私心,因而入选的秀女姿色虽美,却远远不及她。
沈韵真自生了孩子,便觉得身子大不如前,如今虽已是四月,可她坐久了还是觉得身上隐隐的冷。
她回顾刘二月一眼,见她并没带着什么衣裳。可此时秀女们已经跪在面前,她又不好起身离开,便只能勉强坐着。
便有宫女贴心的端上一杯微烫的祁红,她温然端起来饮了一口,便觉得有股暖流从喉口滑过。
那宫女并未离去,静静抱着一只红木托盘立在她身边,道:“娘娘,这茶可还吃得惯?”
她微微蹙眉,原只是想取暖。听见宫女这一问,她才注意到这茶叶的味道。
这茶叶并不好,还有些许潮味,是旧年的陈茶。
她只淡淡看了那宫女一眼,道:“还好。”
她只这一瞥,却觉得有些异样,她又扭过头仔细去看,那宫女已然端着托盘消失在人群之中。
恰时又听见苏德妃问她:“妹妹,你看这个秀女可好?”
见苏昭仪正笑盈盈的望着她,她便顺着苏昭仪的目光一望。
眼前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脱。头上两只点翠镶玉蝴蝶发簪一左一右插在鬓边。一席嫩黄上衣又配着月白衣裙,脖子上系着一块羊脂白玉平安扣,全然是一个闺阁女儿装扮。
“叫什么名儿呢?”她问。
“臣女玉音。”这女孩儿声音娇滴滴的,却又十分轻柔。
苏德妃笑道:“徐玉音,她父亲是皇上才刚封赏的定国公徐永昌。这孩子性情最好,家世又清白,是家中的嫡女,又通文墨。”
沈韵真凝着苏德妃,想起那位新封赏的徐永昌便是她的舅父,这女子想是她的表妹。
沈韵真笑一笑:“我看很好,既是徐将军的女儿,你我也不能亏待。旁人入宫都封答应,我看这位玉音姑娘倒是可以拟个贵人。”
苏德妃莞尔,她亦知道沈韵真是在卖她情面,心中虽然感激,却也不直白的说出来。这种事,到底也称得上是吃小灶,她也不好嚷嚷的满处都是。
“徐贵人,还不谢过宸妃娘娘?”苏德妃转而望了徐玉音一眼。
徐玉音伏身拜了拜,柔声道:“臣女谢宸妃娘娘厚爱。”
她饮了半杯茶,可还是觉得冷丝丝的。沈韵真轻轻对苏德妃道:“姐姐稍坐,我去换件衣裳来。”
沈韵真起身离位,扶了刘二月的手从倪云阁的正殿出来。虽然才四月,可宫里的柳枝已经萌了嫩黄的新芽。一些时新花卉也都现出了花苞,有的虽还是花骨朵,有的已然半开。
她嘶了一声,对刘二月道:“你觉不觉的有些风凉?”
刘二月愣了一下,她只觉得有股暖意,倒不觉得风冷,便知她是产后身子虚透,还没完全的恢复过来。
“主子,要不奴婢去回了德妃娘娘,下午您还是在宫里歇着吧?”
沈韵真微微一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回到宫里,匆匆加了一件绸衣,正要往外走。却见宫中的乳娘阿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捏了一封信走进来。
“主子,方才有个小宫女送了一封信来。”
刘二月接过来,不由得一愣:“主子您瞧,这信封怎么没有字啊?”
她亦有些诧异,接过信封来瞧。
信笺也有些奇怪,薄薄的一张薛涛笺,打开来看,却一个字都没有。信笺上隐隐透着些寒香,像是梅花的味道。
“怎么没有字?”刘二月惊诧的接了过来。
她原以为这是一封密信,拿在火上一烤,或是在水里一泡,那信笺上的字迹便会显露出来。可她一一试过,信笺上却没显出半个字来。
“真是奇了。”她嘟囔着把信塞回信笺,又问阿若:“你可看见送信人的模样了?”
阿若点一点头:“看见倒是看见了,可却觉得面生。”
刘二月皱皱眉,道:“往后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要拿到娘娘面前。”
阿若应了一声,又见孩子哭了,她只得吟哦着把孩子抱出去呵哄。
刘二月抚了沈韵真的手,道:“主子,咱还去吗?”
沈韵真点一点头,却又觉得喉咙口有些刺痒,她掩口咳了几声,便觉得咳出了几点腥甜。
将帕子展开来,竟是几点殷红的血珠。
她心头不由一惊。
刘二月抢过那帕子来看,亦是慌乱,道:“主子还是在宫里歇息吧,奴婢这就去把王太医叫来。”
她才刚点一点头,却又剧烈的咳了几声,随即那血便止也止不住的呕出来。
刘二月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她,一面吼道:“青罗,快去请王太医!”
胸口仿佛是燃着一团火,热辣辣的疼,每一咳嗽,便会呕出一口血来。
南景霈心惊肉跳,她才刚生下孩子不久,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怎么经得起这个?这样一口一口的呕血,仿佛要把身体里全部的血都呕干净了。
王品堂诊过脉,只说她是中了毒,至于什么毒,王品堂一时还说不清楚。只好循着她沈家那副可解百毒的十绝汤煎了一副喂下去,吐血的症状稍稍减轻了些,可还是会咳。
南景霈面上阴沉沉的,厉色凝着阿若:“若让你一一辨认,你可能找的出那送信的宫女?”
阿若眉心拧做一个川字,怯生生的点一点头。
可这宫里的女人不说上万,也有几千,阿若一个一个看过去,只觉得人海茫茫,看的她眼花缭乱,便再也认不得了。
王品堂解不了这毒,也只好用沈家的十绝汤来压制毒性。皇帝下了死令,要他在三日之内找出解药,可这也不过是皇帝遑急之间的一句胡话,要想实现也绝非易事。
南景霈搂着她,心里刀割似的疼,扶了她的背,轻轻摩挲着,竭力让她少咳一些。每呕出一口血来,他便用帕子借着。血一口一口的把帕子吐湿,南景霈的心几乎跟着碎了。
人力救不得,他便迷信起神佛来,以前他总是相信自己,认为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左右命运,可如今,他少不得也怀疑起是非因果来。猜测是自己当政手腕太过强硬,犯下了伤天害理的事,因而上天降罪,才会惩罚到他挚爱的人的身上。
有时沈韵真从昏睡中醒来,也能听见他在身边念念叨叨,求菩萨降罪只罚他一人。又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宝相寺乃是大齐的皇家国寺,那里的佛祖最是灵验。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关心则乱。独自琢磨了一夜,天明时忽的坐起来,对东来道:“明日免了早朝,朕要去一趟宝相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