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整天。
直至傍晚都没停。
下学时,书院公告墙处挤挤挨挨,都是披着蓑衣举着纸伞的同学,在看墙上多出的一则公告:
告众生知:
因雨,各社团招新暂停,雨停再续。
学务署于丁巳年二月初七
雨还下得很大,偌大的书院,许多无以遮拦之处都不能挂灯笼,即便挂了在大雨下也难以维持点亮,哪怕只是几息的时辰,天色一暗下来晚上便不方便,也不够安全,招新自然便停了。
此时几乎所有学生都在往书院外走,这会儿的圆扉反倒成了今年入学以来学生流量最大的时候。而此刻坊门之外,正停了大大小小或华丽或朴素数也数不清的马车。书院道路宽敞平整,引水做得也好,纵然雨这样大,路面也几乎没有积水,但每一滴雨滴砸到地上,都会四溅而起,同学们经过一个半日才稍稍晾干的衣裳又被飞溅的雨水渐渐浸湿了。
春日里乍暖还寒,虽然穿着蓑衣,却能感觉到凉凉的湿衣慢慢贴到了身上。
眼前雨幕重重,几乎看不清楚,若不是由先去叫过马车之后又回来的平野带路,根本无法在如此多的马车当中快速找到自家的那几辆。
到了马车前,三人团依次上马车。谭净好最后一个,踩着马凳上了车,在车门前的车顶遮挡下,先摘下头上斗笠除水,正要进入车厢脱去蓑衣,听到后面一个熟悉的长者的声音喊她:“小六。”
是范先生。谭净好回头,便见到范先生与舒先生两人立在马车旁,都穿着蓑衣举着伞。
“范先生,舒先生。”
郭攸与谭七小少爷两个也连忙出来向两位先生问好。
“嗯。”范先生将手中的伞交给舒先生,上前一步将身上的书箱解下放到了马车车门前,打开箱盖从中取出了一小叠纸递给谭净好,“这是几日前容之给我的解书。”
范先生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声音在大雨中有些飘忽,“我罚他解《中庸》十篇,他不敢违拗,但却心有不服,故意私下诳你们也写了五篇。”
“这五篇我已阅过,并做了批注,你们拿回去吧。”
谭净好应着声接过,顺手递给车里的谭七小少爷,又帮着把箱盖儿盖好拎起书箱还给范先生,“多谢先生。此时雨大,两位先生快上车吧,免得淋了雨着了风寒。近日正是忽冷忽热的时候,还请先生小心才是,回了家不论冷热,都要喝一碗姜汤才好。”雨中能见度低,方才说话时才注意到两位先生的马车就在谭郭两家马车的左边。
舒先生在旁举着两把伞,笑着说了几句:“你放心就好。我们两个会相互照顾。小攸不用担心,倒是你和小七,两个人也要照顾好彼此,若有什么事,便到范府来寻我们。”
“是。”谭净好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上次去范府看过,引水栽花,种树砌屋,看景致就知道两位先生是热爱生活的人。
“好好上课。”范先生最后叮嘱了一句。
目送他们上了马车,三人团这才往家走。
谭七小少爷在车上就看起了范先生的批注。
方才范先生都说了,这五篇《中庸》的解书果然是沈容之诳了他们。但能换来一次先生的批注,就不亏。
马车慢慢跑着跑着忽然一个急停,车厢里的三人团被惯性一甩,差点儿没坐稳。
车夫张海的声音隔着车门和哗啦的雨声传了进来:“姑娘,前面倒了一个人。”
话音刚落,一个小姑娘的尖叫声响起来:“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醒醒啊哥哥!”
“是我们撞了人吗?”谭净好问。
“没有啊姑娘,就是雨太大了,马车跑到跟前儿才看见他突然从旁边跑出来,但是小人马上就勒马了,绝对没有撞到。是他自己突然倒下的。”
谭净好推开车门,弯头朝着前边儿看,雨幕中,一个似是仅着单衣的小姑娘跪在马前,正在伸手摇晃躺在地上的少年。瞧上去两个人都已是浑身湿透了。
他们的马车是头一辆,这辆一停,后面郭家的一辆这会儿给家下坐的便跟着停了,接着又从后边绕出来并列停在了三人团马车左边。
碧丝推开车门探头朝这边问:“姑娘,怎么了?”
谭净好忽觉这一幕相当熟悉,虽然在这里才是第一次碰到,但却曾在书中电视中看见过无数回了。思及此,她不由笑了下,对碧丝扬声道:“去问那小姑娘怎么回事。”
“嗳。”碧丝应了一声,重新披了蓑衣下车上前去和人交流,没过几息便听到前面响起了少年的痛呼声。
谭净好将车门位置让开给郭攸。郭攸看了看便皱了眉,“是那少年,双手抱着头在惨叫。”
张海听了这话忙又回头,满脸焦急地摆手辩解:“姑娘少爷,小人真没有撞到他。”对他来说,从姐弟俩开始上学,他便等同于连这辆车一起派给了两个小主子,平日里的活计就是出门接送。活儿轻松不说,两个小主子又和气得很,从来不骂人。这要是最后说是他撞了人,就算他是太夫人身边张嬷嬷的儿子,不会被赶出府去,但这赶车的活计肯定会被撸了不说,说不定还要扣钱,然后就被罚去做苦力活。他怎么不慌?
谭净好盯着张海的面容看了片刻,觉得他的神情很真,不像在撒谎,可她又不是测谎仪。且若是少年方才被撞晕了过去,那这醒来的时机也有点儿巧。还偏偏抱的是最复杂、不容易扯清的头。
但要是碰瓷儿……哪有人大雨天冒雨碰瓷儿的,这也太敬业了。再说现在雨这么大周围车都不停,眼下所经过的所在又是小巷众多的平民街区,如今四周也没人出来,他们硬要走人,这两个人也拦不住啊。
谭净好正觉得十分奇怪,碧丝回来了,“姑娘,那少年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模样,说是咱们的马车撞了他,才让他倒在地上磕到了头。那小姑娘瞧上去倒是比姑娘小些,像是吓坏了,一味地哭,问什么也没用。”
……他们可是冒着倾盆大雨淋了有一会儿了,真有人这么着来讹钱吗?
谭净好叹口气,披了蓑衣下去查看。小姑娘果然只知道哭,这会儿眼睛被泪水和雨水冲刷,已经通红通红了。少年坐在地上,抱着头不住地呻|吟喊疼。
她先指了指右边的巷口,那里的馄饨摊儿已经收摊儿了,但门前幕布还挂着,正可以躲雨。她直接对少年道:“不管怎样,先到那里避雨再谈,不然你妹妹淋雨也要淋病了。”
这样一说,她便注意到少年明显僵了一下,连呼痛声都停顿了一霎,才又拼命响了起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呼痛声没停或者停了没响去看妹妹,两者都正常,立刻响起来不是欲盖弥彰吗,看来还是个新手呢。
这样的天气,若碰到是其他人,许多人的马车连停都不会停,直接便绕过人跑走了。谁耐烦淋雨跟人扯皮。她觉得她真是闲得慌。
“你要是不谈,我们就走了。”
少年听了这话,一手按着头一手揽着妹妹跟着去了右边巷口的幕布下面。两个人站在那儿,从头发到裤子全部都在下雨,几下便在脚边聚了一滩。
“有什么困难就说吧。”
少年按着头“哼哼”着道:“明明是你们撞了人,赔医药费是应该的,还这么理直气壮……”少年说着说着,转头看见谭净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一双眼睛,不知怎么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天还阴沉沉的,幕布外雨雾迷蒙,此刻他眼前分明是一个跟他妹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个头儿才到他肩膀,可望着那双格外沉静的眼,他却忽然觉得面上发烧,说不出谎话来了。
谭净好暗叹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困难就说吧。”语气却稍微软了那么一丁点儿。随后见少年居然低了头,还婆婆妈妈地犹豫,瞬间硬起口气道:“不说我立刻走人。”
“别……”少年蓦地抬起了头,张了张口又没出声,反复三次,才道:“我需要给婶子……买、买药的钱。”声音小得谭净好几乎没听清。像是之前冲出来到他们马车前碰瓷儿的举动,已经将他的勇气耗光了一般。
“多少?”
“……”
“多、少?”
“……两、两钱。”
相当于两百块。
“……”谭净好哭笑不得,让碧丝取了一两碎银出来,“这里是一两,除了买药,够吃一个月了。早点想办法吧。”她也不是救世主。
说完她转身就走。少年捧着碎银发呆,几息后如梦初醒,忙忙对着走入雨中的人喊了一句:“姑娘叫什么名字?此恩宋冶铭记于心。”
谭净好只当没听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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