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腊月廿一。大唐官员年假开始的第一日。
所有在家的谭家大小主子们都要被拉去希声寺。
包括往年没份儿的六七、谭八姑娘与郭攸,他们都是过年满九岁,要去书院上学的年纪。还有往年因着谭大夫人“寺里太挤太乱不好看顾”的缘由也没去成算是庶出的十岁的谭三姑娘与九岁的谭四少爷。
因为谭太夫人不希望谭家任何一人明年可能的不顺影响到谭府。
谭太夫人虽不管事,但有什么要求开口了,谭大夫人自然也不能违逆,这会儿嘴角挂着一抹笑,正对着谭三姑娘与谭四少爷两个道:“到了寺里,就只管跟着长辈们,一步也不要远离。到时会碰见许多官老爷官太太,不许贪玩儿乱跑,不许东张西望,不许大呼小叫,免得丢人失了谭府的颜面。知道吗?”
——哎,说的两人好像真的大呼小叫过似的。明明是比六七还没存在感的两个小主子了。
——其实庶出之说在大唐早不流行了,且如今庶出也很少了。谭大夫人却仿佛停留在过去,没接受一点儿时代进步的思想。
“娘放心,我会看顾弟妹的。”谭大少爷原本静立望天,此时忽然回身开口道。
亲生儿子胳膊肘往外拐,谭大夫人就不高兴了,嘴边意思意思挂着的笑也消失了。然而谭大少爷是她的心头宝,明年三月便要参加陇西武举了,她近几日天天赶早带着他到希声寺抢那第一柱据说许愿很灵的香,一点儿也不怕辛苦,也就今儿个要随大部队一道儿走才没去成。
谭大夫人认为亲儿子是在替三四解围,可在谭净好看来,谭大少爷却是在为自个儿的母亲圆场,将谭大夫人一番话解释成了担心关切。
但即便谭大夫人看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愿驳了儿子的话,便默默点了头。
终于在谭府门口等到了过来汇合的郭夫人并一对儿女。
谭太夫人看到女婿又没有来,便问:“女婿今日还未放假?”
郭夫人便道:“是,应是还要再过两日。”
一行人便上车出发了。
远远近寺时,便见寺外从大门右侧的南墙开始,一路沿着东墙过去,一溜儿的斋棚都已人满为患,还在棚外排了好长的队伍。
离希声寺近的人家也早早便到了。今日的马车不敢停在寺门外,全部绕到了西侧门去。谭府的马车停在侧门后,众人便在那里下车再徒步绕回南大门。
又看到了那绵延而上的千阶石梯。
今日这石梯的右侧约有一丈来宽被一道长长拉起的红绸自寺门而下完整地隔离开来。
如今正有许多灰袍小僧们约莫是每隔两三阶石梯站立在拉起的红绸内,整齐排了四列。
……好有趣的样子。这是在做什么?那石阶上似乎是在被小僧们递来递去圆扁扁的是个什么东西?太远太高了看不大清楚。
“他们在传递蒸笼。”郭攸悄悄在谭净好耳边道。
……啊。从寺里将蒸好素饺的蒸笼递到最上方的小僧那里,一个一个的传下来,传到地面再递给在下面等候的小僧送到墙外的斋棚里去。用完的蒸笼再送回来,自下而上的这么传递回去。
想想若是小僧们人手一个蒸笼在这足足有一千阶的石梯上来回奔波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如今这做法可算是省力又高效。
赞一个。
谭净好目光再向着红绸西边的石阶上一挪,入目便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影了。各色绸衫袄裙大氅塞满了双眼,各种人声环佩声首饰叮当声堵满了双耳,热闹得跟赶集似的。
全部都是来希声寺的各府老爷夫人姑娘少爷们。
谭家人跟在后面慢慢向上爬。爬上阶梯就知道,从底下看着人群十分密集,但实则身处其中还是宽松的,人与人间都有空隙,否则这么多人涌上去可是危险得很。
爬了一小段,眼前忽的现出一排僧人来。就松松立了一阶,双手合十静静站着。
这……难道是在防止发生意外?
再爬了一小段,又是一排僧人。
那便是了。
慢慢的,越往上去人们便渐渐觉得累了,僧人们出现的间隔也逐渐缩小。谭净好开始看到有小僧扶着老夫人慢慢往石阶的西侧走,走到边上便坐下来歇息。
谭太夫人走不动了,正往西边走,便有看到的小僧下了几阶石梯过来跟着。
这意思……应当是做个标志物,令竖向爬石阶的人们看到灰袍僧人便引起注意——这是要横向走动的了,注意避让,避免相撞。
希声寺真的很有意思。
走到西边,谭太夫人一坐下,回头便见到身旁坐着的竟算是个熟人——薛太夫人。
薛太夫人一如几日前在赏梅宴上见到的那般,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看到谭太夫人便主动笑道:“谭太夫人!您也来了。”
“可不是嘛!就是图个心安。”谭太夫人坐在石阶上喘了两口气,笑着道。又招呼一连串的小辈:“快来给薛太夫人和薛夫人请安。”
薛太夫人西侧坐着的可不就是薛夫人,东营守尉薛律的母亲。此时仍是一副眉头微皱的模样,眉心都现出川字纹来了,面上表情亦带着些微的愁苦。
众小辈们便给两位夫人见礼。
谭太夫人缓了一会儿,笑问道:“令孙没有跟着来吗?”
“他说今儿个还有事做,便没有跟来。只我跟她母亲来了。”薛太夫人笑道。
这时站在旁边的谭净好便发现,薛夫人一听到谭太夫人的话就倏的抬了头,目光在他们几个小辈身上过了一遍。
那目光中带着的一些审视挑剔的意味,强烈到让谭净好连忽视都不能。
这目光她并不陌生。她在赏梅宴上见过的。当时他们随着长辈到迎客轩去向沈太夫人请安,在轩中沈大夫人讲完那个偷盗故事之后,有夫人提起了薛律这位许多青州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许多夫人附和夸赞薛公子人才出众,薛夫人便是用方才那种打量审视的目光,一一去看当时还留在轩中的姑娘们。
虽说薛律年十八便是正五品守尉,又一表人才的确是个香饽饽,但搞得一副好像人人都想抢着与薛家结亲的架势,便让人一言难尽了。
毕竟薛家如今家底单薄。
薛律的父亲薛成斌乃是原来的青州东营守尉,据说于承平五年初,路过青州外县东区的一座荒山时被强盗杀害,而薛律正巧于承平四年被愉亲王点为武举府元,发生这一不幸之后便接替了父亲,做了青州东营守尉一职。
薛律的祖父又早逝,如今薛家只剩了薛律这根独苗。薛夫人又只是青州外县东区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于薛家毫无助力。
与这样的薛家结成姻亲关系,还是有许多府第认为不划算的。谭大夫人便是其中之一,看看她此时脸上不虞又隐隐夹着不屑的表情便能知道。
虽说谭家也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但年龄对不上薛夫人都是如此表现,还有的那许多人家本就只是为女儿幸福着想而看重薛律本人,也说不得会因怕宝贝女儿摊上一个这样的婆婆而放弃结亲的念头。
再有剩下的许多人家,那约莫便是看中了薛律的前途了。
反正等在这里无聊,谭净好便就这样胡思乱想。
薛太夫人一看到谭大夫人的表情,便猜到了事情的缘由,立刻回身低声提醒了一句:“采茹!”
正在这时,谭净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嗓音:“谭太夫人,薛太夫人,好巧!”声音中气不足,似是略带气虚。
她回头一看,原来竟是杨太太江氏,与搀着她胳膊的杨子期母女俩。
看到杨子期,谭净好便想到了赏梅宴上请宴楼里她与何自音的那场由奸细一事引起的争执。何自音的姑母俞太太还向薛太夫人推荐过何姑娘,说两人般配。
如今这两边人都还在,何姑娘的名声却已经毁了。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杨太太跟两家人寒暄,已经又跟薛太夫人说到了老问题:“薛公子没有陪着您一块儿来吗?”
谭净好马上去看薛夫人——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眼神,从杨子期姑娘身上划了过去。
薛夫人这都成习惯了啊。
杨姑娘立刻察觉了,面上毫无异色,只不经意地抬脚,往自个儿母亲身后挪了挪。
“谭太夫人,薛太夫人,您两位也这时候来了啊!”又一道妇人响亮的含笑声音加了进来。
却是谭净好正想过的俞太太与其女俞姑娘。
杨太太方才背对站着同两位老夫人叙话,此时回身才与俞太太打了个照面。
“应芷给薛太夫人请安,给谭太夫人请安,见过薛夫人,谭大夫人,谭二夫人,郭夫人。”
轮到俞姑娘给长辈请安之时,谭净好才知道她叫俞应芷。
俞姑娘见到杨姑娘,两位面上便都是一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日何太太堂审之时观审之人众多,何自音的事早便不是秘密了。五日前还共桌吃饭关系不浅的姑娘眨眼就遭受了大难,不知她们心中作何感想。
薛夫人忽然从石阶上站起了身,对薛太夫人道:“母亲,咱们歇息有一会儿了,再等下去怕人会越来越多,不如便继续向上走吧。”
薛太夫人抬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也好。”又扬起笑容对剩下三家人道:“谭太夫人,各位夫人,还请好好休息,老身便同媳妇先上去了。”
“薛太夫人留步,”谭太夫人叫张嬷嬷扶起来,“我歇了这会儿子好多了,薛夫人说的是,等会儿寺内定是更加拥挤,还是一块儿上去吧。”
说完这一句正要对剩下两家太太告别,俞太太抢先一步,笑道:“我其实也不怎么累,就同两位太夫人一道儿走吧。”
杨太太迟了一步,也忙忙开口:“我也是——”
“娘,”杨子期姑娘忽然笑着打断了母亲的话,“您身子不太好,咱们还是先在这里歇一歇吧。”
“杨太太既然身子弱,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就先歇息片刻也不迟。”薛夫人便道。
杨太太一听这话忙摆了摆手,一急就又有些喘起来,深吸了口气笑着道:“没事没事,我不要紧,子期这孩子就是太担心了。”
又坚持道:“咱们这便走吧。”
四家人便这么一同向着寺门爬了上去。
被小沙弥迎进寺门时,谭七小少爷望了姐姐一眼,想起了昨晚两人的对话。
“明日你怎么保证能单独往后殿的客舍去?”
“你道祖母此次为何要所有人都去希声寺?”
“自然是由于在关外的谭大爷与在狱中的谭二爷。谭太夫人觉得谭家需要去去晦气。”
“所以,祖母定会去大雄宝殿上香的。只要不是吃完素饺就走,我们便有时间等人来找我们了。”
“他若是不来找呢?”
“他若是不来找,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当与从前一样,没认识这个人。”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成了四家夫人,还不知会怎样呢。
谭净好察觉了弟弟的视线,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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