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姑且算是叫厨房的地方转悠了一圈后，我才终于相信，他确实没有骗我。

　　屋外的雨还没有止歇的趋势，只是狂风暴雨到了此时变成了斜风细雨而已，若是撑一把纸伞，就着还没有完全暗下的天光回到我的一涧山房倒也是没有问题，不过一路泥泞，定会走得很辛苦。

　　最重要的是，若我此刻离开，那大仙今晚可得是要饿肚子了。

　　我伸直了腿坐在一楼的屋檐底下，很是惆怅的望着细雨蒙蒙的竹林，唉声叹气，“厨房里除了一缸水和一堆柴火之外什么都没有，难道今日比较适合辟谷？”

　　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喝这么多茶水，现在肚子里的油水已去了七七八八，空捞捞的，不停的抗议。

　　逸尘君不知何时踱道我的身后，有些抱歉的说，“平日里，我从不下厨，所以都没有准备任何吃食，明日我会让人给我备些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抬头看了看站在我身侧那个连打秋风都打得如此天高云淡、超凡脱俗的大仙，大写的“佩服”在我眼中毫不遮掩的写了一遍又一遍。

　　我没辙的再次望向那片绿成碧玉的竹林，再次叹气，“要是我是熊猫就好了，吃吃竹子，竹笋的就可以过活。”

　　竹笋？

　　“竹笋”二字跟“可以吃”三字瞬间搭线，我兴奋不已，猛的从竹椅中跳了起来，“伞，给我伞。”

　　一把油伞递了过来，“要我帮忙吗？”

　　我随手一摆看也不看身边人，眼睛直直的盯着竹林深处，隐约中可以瞧见那些破土尺许的小可爱。

　　没有迟疑，我提高裙子墩身将裤腿挽起，干净利索的除去鞋袜，在他满眼错愕的目光中，潇洒的扛起一把油伞赤足向竹林走去。

　　别问我为何要脱鞋袜，你倒是穿着去泥泞的竹林中走一趟试试。

　　一炷香的功夫，等我从竹林回来时，浑身已经湿透，手边没有容器，我只好倒提着撑开的油伞，里面滚满了尺许长的鲜笋，面纱紧贴在脸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在屋檐下也不知站了多久，连斜斜的雨丝湿濡了洁白的鞋面也未有察觉，心里有一瞬的放空与茫然。直到远远看见一个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黄色身影从一片烟色中钻出，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双颊。模样很狼狈，但是神情很愉悦，笑容很灿烂。

　　笑容？

　　是的，我随手扒下了面纱，在掌中挽了两圈，不至于手心湿滑，伞柄落地。

　　逸尘君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不知为何，猛的从屋檐底下冲了出来。

　　我歪歪扭扭的在泥泞中小心的滑到小院门口，一手提伞，一手提着混着泥水污浊不堪的裙摆，一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衣撑着伞伫立在院中候在我出现的方向。

　　我有些无措的捋捋贴在额间的头发，有些意外，随即快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便往回跑，也就七八步的距离我们回到了屋檐下。

　　我丢开手中的油伞，低头便自顾自地开始拧起湿湿的衣衫来。

　　我忙活了半天，好歹将滴水的衣衫拧个半干，至少不再到处淌水。当我舒心的直起腰，却发现面前的他像被点了道一般，直直的望着我，恍若陌生人。

　　哦，也对，现在我的模样对他而言就是陌生人。

　　我哪知道这一刻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见她面具下的模样，那次在靖王府救下她便已知她的真面模，但那时她身受重伤，陷入昏迷，只是草草的看过她一眼，怎比此刻她如此鲜活而生动的站在自己的面前。若说此前那个与他若即若离，每每靠近一步又会警惕的退后两步的夜无双让他疑惑，脱去那层伪装后的夜锦城倒是坦荡得让人恍惚。她的眼睛宛如被大雨洗过后的夜空，能容纳万千星光，不喧闹不芜杂，澄静得让人的魂魄都要被吸了进去。就算身染泥垢，如此狼狈的小脸上竟能扬起阳光明媚的灿烂笑容，他不由得自省，心中筑起的高高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

　　我眨巴着眼睛，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晃，“公子？公子？”我小心的轻呼。

　　他忽然动了，一把拿下我的手，便往楼梯步去。

　　“叫我惊云。”

　　“啊？”我连忙撤回自己的手，有些尴尬的垂头看着自己踩在泥浆中不安张动指头的脚丫子，“等等，会，会弄脏地板的。”我缩头嘀咕着。

　　他随着我的目光往下一瞧，眉头微皱，随即，我双脚往后迅速的后撤两步，沾满泥水的裙摆垂下遮住了黑乎乎的双脚。我尴尬的冲他笑笑，满不在乎道，“我，你能借我一套干净衣裳吗，我就在火房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就好。”

　　我见他楞在原地，依旧低头看着我踏在明可鉴人的地板上的泥巴脚印，我伸出食指上前轻戳了他一下，催促道，“快去，你也赶紧换换，你的鞋袜也湿透了。”

　　“啊，啊切”我捂着嘴，抽着鼻子，浑身忽而感觉有些冷。

　　待我梳洗完毕，换上身干爽的衣服，我垂头看着拖地的白色衣摆，心中被什么莫名的东西激荡着。抬手间一股熟悉的茶香浸入整个神识，我闭上双眼，长长的呼出一口，双臂慢慢缩紧锁住自己的肩膀，一寸寸，一分分。

　　只想将此刻他的味道牢牢刻入心海，倘若有一天我离开了，前世今朝在时间的长河中变得逐渐模糊，也依然会记得这样的香味，只属于他的味道。

　　在一涧山房这些日子，我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变成一个乐于围着锅边转的美厨娘。吴婶的厨艺是真真的令我佩服，每每她做了一道可口的菜肴我总会缠着她教我，总想着有一天若能为爱人洗手作羹汤，想来都浪漫至极。

　　而今日，我第一次为人做饭居然是在这样一个食物短缺的状况，这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跟浪漫半毛关系都没有，反而是说不尽的艰辛与狼狈，这不，脸也豁出去了。

　　明明是美得不可方物的脸，偏偏打开方式不对，雨水、泥痕、乱发，真是够了。

　　锅里咕咕的冒着白气，一个人靠在一旁的柴火堆边出神的望着灶膛里橙红的火苗，忽而闻着香味溢出才回过神来。

　　我拍拍双颊，振作了精神才重新戴回了面纱，手捧着泛着奶白色的青笋鱼汤推开屋门，我小心的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生怕踩到过长的衣摆。鱼汤在手中轻轻晃动，夹裹着姜丝的微微辣香，青笋倒像一抹留白的滋味若有若无的勾起悠长的竹影。

　　我低头满意的闻了闻，嗯，真是不错。

　　他抬眼所见，一个身着与他同色长袍的女子，宽大的衣袍穿在她身上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娇俏，绣着云纹的腰带将她盈盈细腰束成纤柔绕指的玉环，空空的宽袖下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一双似喜含嫣的幽蓝色的眸子如墨夜中的北极星，明亮而入幻。她正小心翼翼的移动着脚步，手捧青瓷食钵，人未靠近，一股挑动味蕾的浓香却早早逼近。他起身迎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瓷钵。

　　我见他接过瓷钵，便转身退了出去，“等着，还有呢”，说完，我提起长长的衣摆，噔噔噔的跑下了楼。

　　一切准备妥当，我率先盘腿坐下，“来，公子，尝尝看，”我撸起衣袖，为他盛了一碗汤。

　　他欣然与我对面而坐，一眼看去，三个菜，他有些意外的睃了我一眼，“尝尝看，”在我一脸期待的目光下，他优雅的端起盛满鱼汤的玉碗。

　　我有些遗憾的道，“我见你厨房里的餐具样样精美，可怎么就没有半点吃食呢？唉可惜了，没有葱花，有葱的话，这汤会更好喝。”

　　他看着碗中漂浮的姜丝，表情有些为难，见他迟迟不肯下口，我狐疑着端起碗喝了一口，嗯，好喝。他看了我一眼，像勉为其难的，眼一闭，喝就喝吧。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你这里虽然没有吃食，但是好在有一片竹林，和，鱼池。”我操起银筷，往嘴里送了一块青笋。

　　“鱼池？”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鱼？”他缓缓放下汤碗，多想从我口中听到的不是噩耗。

　　可惜，我让他失望了，“哦，这鱼便是你那池中所养啊，这是什么鱼啊？通体金色，很好看，但是味道更好，呵呵。”我砸吧着筷子，对鱼肉赞不绝口。

　　逸尘君忽然感觉眼前一片晕眩，这龙鱼，居然被她熬成了汤。要知道这鱼可是千金难求，放眼整个上京，也就皇帝的鱼池里还有几尾，好不容易弄来两尾，居然就这么被她给吃了。

　　他突然有些想呕吐的感觉。

　　他强忍着对姜味的强烈不适，而最后击倒他的竟然是这已然下肚的龙鱼。他跌撞的站了起来，捂着嘴，掠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仓皇跑出门外的身影，再次喝了一口鱼汤，没有问题啊，很好喝啊，若真要说起这汤的特别之处，那便是姜的下料特别足，驱寒嘛，我俩都淋雨了不是，有什么问题吗？

　　最终，这顿饭吃得十分别扭，那鱼汤自他从屋外回来后便坚决不喝了，他只是吃了些炒青笋，便端坐在餐桌旁，看我大快朵颐。我真的是饿透了，一条尺余长的龙鱼，被我一袭风卷残云，很快便只剩光溜溜的骨架。

　　我打着嗝，喝完最后一滴鱼汤，满意的深吸了一口气，姐姐我又满血复活了。

　　“龙鱼好吃吗？”他终于开口，笑得有些让人发慌。

　　龙鱼？金龙鱼？在现代也是以万金以估的龙鱼？

　　“这，”我有些不可置信的指着面前那堆鱼骨，“这是，龙鱼？”

　　“不然呢？”他偏头看我。

　　“这，是不是很贵啊？”我实在想不出这龙鱼在这个朝代的价值，只好用可度量的金银来试着评价我刚才到底吃了什么。

　　“不贵，”他淡然的摇摇头。

　　不贵？不贵就好，吓死宝宝了。

　　“只是千金难求其一而已，不贵，因为无价。”

　　“……”千万匹草泥马在我心中奔腾而过，苍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我望着瓷钵里所剩不多的汤汁，索性全部倒进自己的碗中，一滴不剩，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费力的在堵得满满的胃里挤出一小块空地将这余下的汤汁悉数收纳下肚。太撑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这么贵的龙鱼，可不能浪费了，一丁点都不能浪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