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平昌坊,元府大宅。
内院书房微启的扇窗外,一袭绰约衣裙的清瘦女子悄立一旁,静静偷听着书房内两人的秘密谈话。
从她的视角看向屋内,元府大公子元兆尧正怯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而元府家主元达铭则坐在伏案前支额闭目,一脸的怒气不争。
元兆尧似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我不明白,昱王他……他不也是我们元家的儿子吗?父亲为何不愿我助他?甚至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暗杀他?倘若他真能大业有成登上帝位,对我们元家又有何坏处?”
“你懂什么!”元达铭似是愤怒到了极点,用严峻的口吻质问他道,“你个无知小儿,光是看到他坐上皇位会为我们元家带来的荣耀,却看不到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可能也是我们元家上百口族人的灭门之时!”
元兆尧抬起惊诧的目光,惴惴道“父亲…您这是…何意?”
“好,为父今日就给你把话说通透。”元达铭勃然拂袖,冷哼一声,“你可知,我元氏一族与他之间有着弑母之仇吗?”
“这…怎么可能?”元兆尧一瞬间变了脸色,茫然道,“若真如此,他岂会认姑姑为养母?”
“谁能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元兆尧每每回想一次往事,就被当年那个有着超群心智和韧性的孩童所震惊,“一个六岁的孩童竟能选择转头认杀害自己亲母的人为养母这一条路来保全自己,谁又敢去赌他这一举到底是淡漠亲情贪生怕死,还是暂压仇恨以图他日?一个心思如此深沉、心机如此之重的人,难道为父还要助他一臂之力登上皇位吗?”
元兆尧乍然愣在当场,想到自己之前为了投靠昱王并取得他的信任,做出了多少努力。想着相助昱王成功登基之后,他元家便成了新朝功臣名垂千古,而他自己也将顺势成为元府新一代的当家家主。由此,他便可以在所有人的面前重新找回他作为元府大少爷丢失已久的尊严,他便可以狠狠打压他那位抢尽了无数风头的妹妹,并用自己的权利将她这个外姓人赶出府去。
可现在,一想到这些都将化为乌有,自己所做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他不甘心更是不解,“你们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
为何要杀掉他的母亲?元达铭开始在心底思量着这句话,难道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阻挡了自己的妹妹元婥君的前路吗?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这一切都跟十四年前那个盛世王朝的一朝覆灭息息相关。
他元达铭既已与人联手摧毁了这个强大王朝,又怎会亲眼看着王朝曾经尊贵的公主带着这个王朝剩余的血脉尚存于世,怎会留给他们任何一点余烬复燃的希望?他要做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而这些,是永远埋藏在元达铭内心深深处的,是永远不可能对子孙后代们言及的。他要千百年后人们所记住的,是他这个一手开创了元氏一族在大旻帝京商业盛世的当家人;是入仕效力、廉洁清政的当官人。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为了一己私欲背叛了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不是那个机关算尽,靠出卖了亲如兄弟的友人,换来如今不属于自己金钱地位的人。
站在窗外偷听这场谈话的元妡,此时亦如元兆尧一般,陷入了冗长杂乱的思绪中……
原来她元家与昱王的两立是从十四年前就已注定的,怪不得父亲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除掉昱王,怪不得父亲会这么痛恨那个隐藏在元府的叛徒,怪不得……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贴近元妡的耳边响起,元妡猝不及防间着实吓了一大跳。
一转头,看到神情淡漠的向芜城正抄着手靠在窗边盯着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到底在这站了多久,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
“嘘——”元妡赶紧竖起指头放到嘴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向芜城,示意他小点声,不要让里面的人发现她正在偷听。
奈何向芜城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故意提高声调,“小姐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这下元妡有一股想打死他的决心,但还没来得及实践,书房内元达铭略带严肃的声音立马传来,“元妡进来吧。”
元妡倒吸一口凉气,恶狠狠地看向向芜城,听人墙角本就不对,这下还被当事人给发现了,自己要如何解释?万一父亲根本不想让她知晓这桩旧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向芜城,真是害她不轻。
向芜城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神情,根本不看向元妡,只伸手做出一副请她入内的姿势。
“芜城你也进来。”书房内,元达铭又凛然加上了一句。
元妡就势朝向芜城翻了个白眼,两人一同踏进书房。
“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为父也就不瞒你了。”元达铭背过身去,朝元妡沉声道,“背叛我元府投靠昱王的就是你大哥。”
“大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元妡故作一脸无奈之色,惋惜不已道。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要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争取,把先前丢失的经营府中生意的权利重新拿回来,“父亲不是已经打算将一些生意交给大哥了吗?大哥怎能还让父亲失望呢?”
元达铭倒是一怔,元妡的这些话在向他提醒些什么,他心里很清楚。现下,既已让她亲眼撞见了,就不得不当面给她些交代。
“元妡。”元达铭凌厉的神情缓和不少,向元妡推心置腹道,“先前是为父错怪了你,这才将你手上的生意交给了你大哥,既然是一场误会,这些生意自然还是得你来做。至于你大哥,他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机会,路是他自己走的,他要选择断送自己的前程,当然就得承担的起后果。”他转头,睇视着元兆尧,“从今日起,你就离开帝京,去郕州元族老宅安心侍奉你祖母吧。”
郕州,位于大旻国土的最南端,是十四年前由异域他国划入我国疆土的一部分。十四年来,因该地曾在上代王朝倾覆之际被黄沙泥石掩埋于地下长达数十年之久,再经挖掘修复而成的土地早已不复昔日繁茂肥沃。因此,该地人口大量流失,水土愈加贫瘠,可谓国久空旷,城皆荒芜。再者,该地本就山川河流起伏曲折,道路稀少,与外界交通不便,凡是去到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有去无回。
可以说,元达铭此举算是半个流放,元兆尧若真到了郕州,注定是此生与不愿离开的祖母两人老死该地,永无返还之日了。
元达铭想了想,又厉声补充道“就让你三弟送你前去,省得他在这里天天惦记着一个青楼女子,还敢在众亲戚面前痴心妄想,求我让她过门,真是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元府若是交到你们两个手上,迟早给我败完。”
一旁静静站着的元妡,听到父亲这般不留情面的指摘她两个兄弟,微扬秀眉,原本应该高兴的她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元达铭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元妡,芜城。”他开口唤道,“你们也听到了,如今正是我元府危机存亡之际,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对付我们,我们再不着手反击,就只有被动等待灭族的命运。”
“父亲打算如何反击?”元妡有些困惑,毕竟,想光凭一族之力去对抗一位当朝皇子,几乎是以卵击石,徒劳之举。
“元妡,你曾与他打过交道,更是间接救过他一命。”元达铭沉吟半晌,抬眼道,“便由你想办法将他带至城西燃灯古寺,之后的事,为父自有安排。”
元宅静无人影的道路两旁,几根枝蔓缠绕树桩,顺着树皮脉络攀爬而上,将整个树干包裹的密不透风,让人辨不清它内里究竟是日渐式微,还是蓬勃强劲的生长。
就好像此时元府大宅中的所有人,对未来是好是坏是喜是悲的猜测一样,都是迷离模糊,难以定论的。
“向芜城,你站住。”从元达铭的书房离开后,在通向宅邸大门的回廊处,元妡高声喊住了即将出府的向芜城。
向芜城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不知小姐有何贵干?”他语气淡漠的如同寒夜飘散的雾气。
“有些话我必须要说清楚。”元妡快速行至向芜城面前,扬起一双冷凝的眸瞳,朗声道,“父亲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他至交好友的遗子,可你对我而言,与府中花钱雇请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因此,你若是存心跟我过意不去,总是像刚才一样找我的麻烦,我这个元府的小姐也一定会拿出我该有的威仪。”
向芜城垂下的眼眸中似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暗寂下来。
半晌,他笑道“我以为,你会感谢我。”
元妡迟疑了一下,还是明白了向芜城这句话的意思。让父亲知晓她已听到事情的原委,也是从另一方面向父亲施压,利用父亲的愧疚之情,拿回自己先前丢失的权利。
但是,若要让自己因此而感激于他,这是断不可能的。她元妡想要拿回的东西,是要凭自己的努力,以正当光明的途径获取,而不是靠这种小聪明、小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