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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忆初遇(1)

海舆浮图 愉怀 22662 2022-11-05 03:39

  (1)年末营生

  那是元日前六天,绍仁十三年的腊月二十五。

  当所有女眷都在家忙着裁制新衣,挑拣首饰,准备迎接新年之时,元妡作为掌管着元家一半生意的大忙人,须得赶在这几日,亲自去手下的钱庄、酒楼、商行各处走一走。

  一是因为每年到了年尾,来的客流人数剧增,各店的订单都要翻上好几番,最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若是无人坐守,只怕要忙中出乱;二是因为一年的生意到了头,帐本上的收入、支出都要清算,入超还是出超要得出的一目了然,什么东西的销量最好,什么东西滞销严重,都需要打理人上心观察,才能在变幻莫测的商圈中找到未来市场需求的趋势和方向,从而练出比别人超前的眼光,这对生意人来说尤为重要;三是因为快到年节,各路人马都会赶前来拜年送礼,这都需要元妡亲自迎门拜谢,再准备回礼。

  至于拜谢时到底该感激涕零的鞠躬,还是不卑不亢地点头示意;准备回礼时到底应该礼重于人还是轻礼聊表情谊;亲自迎门时到底应该真心接洽还是假意逢和;脸上的表情到底应该多给对方一分尊重与敬意,还是趁此时机告知抢过自己生意、断过自己门路的对方,自己不容小觑的实力,让对方不敢公然与自己为敌……如此这般小事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不过区区,但在商海大族之间就关系着脸面,特别是竞争伙伴之间的明争暗斗、不甘示弱都会体现在这一来二往之间。而这其中的分寸元妡自认只有自己拿捏的清楚,不放心交给别人。

  迎着朝阳,元妡略略梳妆,穿了一件素雅的家常冬装,踏上了从蓉林街驶向西边四坊的马车。

  西边四坊分别是长乐坊、天阙坊、渔歌坊和乐章坊,这四坊与东边专属于住宅职能的四坊不同,被用来作为游乐和商贸的聚集地。这里商铺多如牛毛,集市数不胜数,常常大街之上人不得顾、车不得旋,且一天十二个时辰不会中断持续开放,白天自是人马络绎不绝,夜市也照样是千灯万客,通宵开场,是锦城最繁华富裕的区域。

  纵观全城,西边的四坊与东边清河坊、永沐坊、平昌坊和丹泽坊这四坊,坊与坊中街道依次相连,首尾相接,成菱形架构,再多一条蓉林街贯通东西天阙坊与平昌坊。

  这些共同构成了锦城名扬天下的九街八坊,是百姓眼中锦绣成堆、千金散尽之地。

  元妡还未靠近天阙坊,因人流如云,密拢不散,只得弃车前行。

  元妡跟身边的管家阮利开口道“每一次来天阙坊,都会被眼前这繁茂之景所震惊。”

  “可不是。”管家弯腰打着哈哈,“天阙坊近一半的商铺都是咱们家的,小姐经营有方,能不繁茂吗?”

  一片和煦阳光打在元妡身上,娉婷容颜恰到好处,“我可不敢抢父亲的功劳。”

  “老爷自然是元府生意场的起家人。”阮利继续憨笑,“但这些年经营下来,我看小姐的见识魄力丝毫不在老爷之下。”

  其实自从元达铭领了朝中职位以来,一朝成了王廷官员,用于府里商路置业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这五年间,他一点一点地将经营权交给元妡,由她全权打理一部分元家的生意,而元妡也在重重磨练间迅速上手,用自己独特的一套经营方式,于变通中开拓道路,将元家的商业上升到了另一个新高度。

  元妡并不反对阮利对自己的这句评价,她为元家做出的贡献,世人皆知,没有谦虚的必要。

  “今日也该让汪洋陪同小姐才是。”阮利一只大手挡住了一个快要挤到元妡身前的路人,“这小子最熟悉天阙坊,他在的话,就可以带小姐走尽量人少的道路了。”

  话音未落,元妡立马咳了一声,吓得阮利急忙住嘴。

  “以后不要提及汪洋,他的身份不能暴露。”

  元妡一行人先去了天阙坊正中的临春楼,这个黄金地段的大酒楼,是元家名下占地面积最大、投资最长久的商铺,与其成正比的,是它为元家年年带来的巨额利润。

  元妡在跨进店门的同时,又看了一眼门前镶嵌的两块巨大金丝木板,其上一左一右遒劲有力的字写的是大气的十字对联‘聚五湖四海、品天下闻名’。其实元妡早就想把它换成更通俗、更喜庆、更接地气的‘低价消费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健康美味’,奈何她这一超前的观点没人认同,大伙一致不同意,认为这样会拉低酒楼的档次。

  没办法,她只好作罢。

  她一进酒楼,刚落坐,眼尖的小二就发现了她。

  “小姐来了。”立刻捧着茶水上前。

  元妡微笑接过,环目了一圈酒楼四周,果然称的上‘生意兴隆’四个字,还没到饭点都快座无虚席了。

  诱人的酒香、菜香冲盈满楼,又顺着窗口飘荡开去,十里长街上的人恐怕都要垂涎三尺吧。

  “小张。”元妡记得每一个伙计的名字,“我让你们春节期间仍开门营业,大伙有没有不高兴的?”

  “不高兴的倒是没有。”小张诚实道,“只是大伙儿都挺想家的。”

  “其实元家倒也不是差这几天的收入。”元妡咔嗒一声敲着木桌,“而是一个人气的问题,一年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人气,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被别人抢走,所以千万不能中断,明白吗?”

  解释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小张自会向店内所有伙计转告她的意思。

  对待这些下人们,元妡一贯有自己的方法:不能太高高在上,但也不能太过亲近,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不能太过傲人,但也不能贴心贴肺的什么都谈。

  “是。”小张躬身应答。

  “大家辛苦一下。”元妡放柔了语气,“想回家的,之后可以轮休告假。”

  “谢谢小姐。”小张满含感激。

  “去忙吧。”元妡点头示意。

  待小张重新投入店内的工作后,她又朝身后的阮利挥了挥手。

  阮利前倾附耳,听见元妡道“回头给每个人发三倍的红包。”

  (2)可疑人士

  晨光熹微,懒洋洋的照在人头上,似在呼应锦城舒适悠闲的氛围。

  元妡离开天阙坊,自榆林街朝长乐坊行进。

  长乐坊,顾名思义,乃是身心愉悦、轻松欢乐之地。

  既有青楼红袖笑语盈盈;又有美食小吃眼花缭乱。此间滋味,叫人来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不过,此时的元妡可没工夫作为一个游乐者停下脚步来观赏美景,尽情地享受时间。进了长乐坊,特别是靠近坊市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得格外谨慎。

  “元姑娘,我们家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一位站在坊市门口的少女,着一身长裙,声音婉转。她伸出纤臂,遥遥抬向坊市东南角一处高耸的楼台之上。

  元妡顺势看去,有白袍男子正手扶栏杆伫立其上,高处的大风扬起他净白一色的衣角,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能将整个坊市之景收入眼底。

  元妡和管家阮利经由该少女带领走上通往高台的楼梯,这座楼台乃是在好几年前就搭建完成的,因而不似坊市中其他建筑刚经过翻修后崭新的材质,它是采用的普通木质结构。

  但这座小楼却出乎意料的经年不摧,在无数日晒雨淋之下,仍岿然立地。

  现如今,是整个坊市之中唯一的高点所在。

  元妡上去后,停在那白衣男子身前福了福身,“好久不见,陆公子。”

  陆公子,陆柏舟,陆府三代一脉相承唯一的当家少爷。

  陆府和元府一样,是经商起家,纵横于商道数十年的名门大户。

  而陆柏舟又和自己一样,年少时就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双肩载的是家族盛衰不明、荣辱不定的未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妡与陆柏舟其实很早就相识于生意场中。其实不管是游走于各势之中,还是周旋于各方之间,元妡都打心里对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公子敬佩赞叹。

  “虽然多日未见元姑娘,但姑娘的音容样貌早已刻在舟心中,一颦一笑不敢忘却。”陆柏舟转身,拱手于胸前回礼,“就好像日日相见一般。”

  说罢,又朝他身后的少女招了招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冠玉风姿与温和儒雅的气质不似一名商人。

  少女很快会意,拿来一卷鹅毛席帘,铺在地上,请元妡入座。

  元妡并不着急坐下,而是缓缓走向陆柏舟双手靠着的栏杆旁,同样将目光放置到下方喧声闹天的坊市之中。

  “我说你怎么改建了坊市中所有的地方,独留了这座旧楼台。”元妡轻巧一笑,“原来,你是为了登高看景。”

  “看景只是一方面,这座楼台的好处可不只这一个。”陆柏舟拉过元妡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不知你发现没有?”

  元妡站到陆柏舟先前的位置,再重新往下一望,这才发现大有玄机。四周景象较之方才所见敞阔亮堂了好几倍,若非亲眼看到实不能相信。

  元妡刚想开口询问是怎么做到的,就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精妙之处。坊市之中,所有建筑的材料都是采用的琉璃瓦,这种材料轻盈透亮,一旦有光照拂,便会立即反射亮光且聚集到焦点处。如镜面一般,将坊市中每个人的肢体动作,甚至细微神情,都清清楚楚的印到站在高楼特定位置上,注视人的双目之中。

  “果然好处不少。”元妡了悟,“只消站在这里,便可观千人、晓万事、控大局,监视底下之人的一举一动,想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双眼吧。”

  “我说我是为了保护他们,你偏说成我是监视他们。”陆柏舟的眼角眉梢都揉进了笑意。

  “何来保护的说法?”元妡旋即问道。

  “有任何的欺瞒作假,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有任何的贪图利益,哄抬物价,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有任何的聚众闹事,我可以第一时间善后。我在这里,就可以杜绝物欲熏心,巧取豪夺之事的发生。”陆柏舟语调和缓,仍旧笑看向元妡,温言道“这算不算保护他们?”

  “若真如此,当然算。”元妡抿抿唇,贴近陆柏舟后,压低声音与他交耳小语,目光却移至旁边角恭敬侍立的阮利身上,“看到那边的管家阮利了吗?父亲美其名是让他跟在我身边保护并相助于我。其实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让他来监视我。老头子总是担心我在外胡来,违了他的意。因此,阮利不过是父亲安插的一支眼睛罢了,他有了这个身份,我再怎么不耐,也得每时每刻把他带着。”元妡叹息一声,又道“你看,世人是不是都喜欢为自己专恣无理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午后明净的日光化开冻霜,坊市各屋檐上的冰雪消融,如珠落地,又一滴滴地落到陆柏舟的眼里,晕染了他眼中不事雕琢的素面女子。

  留在他脑海里的,只余一朵严冬临寒而开的梅花,暗暗淡淡的娇嫩颜色,却有撩人的芳香。

  陆柏舟伸手替元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散发,挽了碎发到耳后,元妡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

  “你呀。”陆柏舟倒不甚介意,含几分无奈的笑,“你若早说,我寻个由头让他不跟着你便是。”

  “何必呢。”元妡婉拒道,“过了这一时半刻,他还不是得跟着我。”

  ‘我’字尚未说出口,元妡善于捕捉异常的双瞳骤然一缩。

  陆柏舟很快察觉她微动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人,什么来历?”元妡抬手指向地面与楼台正对的西北角,一辆巨大载货马车的方向。

  高约七尺,长约一丈的马车,面朝坊市正门,背靠坊市各家商户,款款停在坊中大路上。

  马车周身的驼色漆,在日光下耀眼异常。其上四角高高翘起,悬挂而下的铜铃纹饰着花鸟飞禽的图腾。拉车的马虽只有一匹,但其体格魁梧,是以奔腾千里著称的越影,此刻,被缰绳勒紧停下后,它正发出长长的嘶鸣。

  从外形样式与马的品种可知,这是帝京之中显贵人家平日外出拉人用的马车。而在这里,它的主人却舍得用这么昂贵的马车来装运沉重的货物。

  站在这辆马车旁的,是一位褐色宽袍的男人,他的腰间别着护身短剑,除了一双如鹰般警醒的眼露出外,全身其余各处都被落脚披风和帽笠遮的严实。他人将中年,仍不改健壮有力,正在徒手把马车上堆载的众多货物利索卸下,分开铺陈在就近的地面上。

  而他的身侧一年轻男子正负手立着,白玉抹额,面容俊逸,一袭墨色长衫随风翻卷,穿着暗沉单调却难掩气殊高洁,直叫周遭之景黯色。

  “他有什么问题吗?”陆柏舟也注意到了那男子。

  “他恐怕不是一位单纯来卖货的商人。”元妡通过她多年观人事的经验得出。

  “何以见得?”陆柏舟疑惑。

  元妡并没有很快回应陆柏舟,现在至她眼前需要她考虑的是另一件事:这座近期新开的坊市,名义上是陆府的私财,是陆柏舟一个人投身运营的产业。但其实,这中间也有元府在背后暗地里的经营。而这经营,是不方便见天日,不能为世人知晓的。

  也正因如此,元妡每次靠近坊市,都会小心慎重数倍,不让人留心到她,不让人得知她的身份,更不能让人知晓她与坊市的关系。

  而至于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如今的元达铭已是朝廷命官。虽说自他领命入仕以来,朝廷并没有明令剥夺他经商的权利,也没有因此收了他因商业致富的家财,可从他步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单单只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做生意发家的商人。

  他既需要为国尽责,就不能有多余的时间,再插手商海中买卖交易之类的琐事,整日盘算着如何一本万利;他既需要为主尽忠,就不能再像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扩充自己的经济实力,赚取自己国家和百姓的钱财。

  不能一方面领着朝廷俸禄,另一方面还吃着府中商路经营而得的利润。这样落在百姓眼里,会说他带偏了官场远离利欲的风气;落在官员同僚眼里,会说他有了官场职位还不够,还要发展自己的商道势力,着实野心不小。

  所以,元达铭现下最好的做法,不仅不能再充实自己的商业圈,还得逐步缩小自己涉及的领域,不时放弃一些原有的生意。

  其实从元妡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在她眼里,朝廷给父亲授官的真正原因,不过是看中了元家的经济实力,想以此拉拢元家,好在兴军、治国、振民、建设等该用钱的地方有免费的钱源可用。

  不过,既然父亲已经一顶官帽扣上了头,被不由自主地卷进了朝堂。那么这件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后果就是惨重的,毁了父亲的官运不说,连元府都可能朝不保夕。

  更何况,元府插手坊市修建、营业之事,元妡也只是从父亲表意不明的模糊态度里推断得出的,再加上元妡自己内心的看法,父亲应该还是想继续暗中扩大自己的商业实力,好在风雨晦变的官场中给自己留一条有相应资本的退路。

  虽说有阮利这条可以让她传递消息给父亲的渠道,父亲也会从阮利那里得知她正着手坊市经营的举动,到了今日也没见有任何反对的消息流出。但这毕竟不是父亲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指派给她的事情,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变数,也让元妡不能真正安心。

  她得时刻留心着可能对自己、对坊市、对元府构成威胁的人,就比如眼前这个明明不是商人,却要装作卖货商人混入坊市的男子,实在是目的不纯。

  “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元妡向陆柏舟断然道“他的载货马车,其实是载人马车,再怎么高大宽敞,再怎么沉重受用,他的底座设计也只会考虑人能够舒适安坐,因而是稍稍倾斜的。即是倾斜的表面,但凡精打细算的商人,谁会用它来置放贩卖的货物。一是不能直直堆放,限定了载运的数量;二是货物在颠沛的过程中很可能滑落损毁。你再看他的马匹,虽说一看就是品种优良,日行千里的越影马,但细看马匹的脚底,根本就没有配相应的铁蹄踏,又如何能日行千里?怕是走不了多久,马儿脚掌的皮肤,就因摩擦脱落,鲜血淋漓了吧。”元妡有条不紊地续道,“这马很明显不是拉长途货运的,那你看他卖的东西,是万里外的昱州才产的毡帽,那他的东西不是靠这马车拉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而且毡帽这种初秋就有需求的商品被他放在即将过年的深冬时节才出售,丝毫不考虑利润问题,你这个商人会这么干吗?”元妡说着,眼角上眄,眸光转向陆柏舟。

  陆柏舟的眉头越听越紧,未己,招手示意一直侍候在旁的少女上前,肃然道,“怀灵,去调那名男子的入市记录。”

  但凡在坊市做交易的商人,在进入大门之前,都会有人前来核查你的商品,记录你的身份,查验无误后,你方得到资格进入坊市。

  这套严格的门禁制度正是陆柏舟设定的。在此时,算发挥了它独特的作用。

  “我先下去看看。”元妡直觉上光查坊市记录,恐怕还不足以得知那名男子真正的身份来历和其进入坊市的目的,保险起见,还是自己亲自前去探探虚实的好。

  (3)突起争执

  她正要举步下楼之际,‘呲——’一声巨大刺耳的尖利器具入肉的声音腾然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激烈突兀的争吵与刀剑撞击的打斗声。

  “不好了!”先前被陆柏舟派去查找坊市记录的少女怀灵,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来,满脸惧色,“有一个自称是殷王殿下手下的人和方大公子打起来了,他们还刺伤了方大公子。”

  方大公子,方明晨,是元妡的好姐妹方钰苓的哥哥,也是方府的大少爷,更是大旻皇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的大儿子,从王侯将相的宅邸出生,可见身份之显贵。

  而殷王殿下自不必提,乃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二皇子关垣,这人既自称是他的手下,能接近王室的人,想必身份也是不同寻常。

  那么,这二人在坊市之中动起手来,甚至还伤了人,几近闹出人命,就是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待元妡和陆柏舟抛下手头所有的事,火急火燎赶到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况:

  数名黑衣下属跟在一位宽袍金靴的男人身后,那男人面目森冷,手持锋利长剑,剑尖上还沾着几点血珠。长剑指向的方向,方大少爷方明晨瘫软在地,胸口没剑三分,血流不住涌出,染了一地刺眼鲜红,空气中散开浓郁的甜腥气味。

  而方明晨的身后,几名粗壮汉子眼神凶煞地盯着持剑男人和他的一众手下,衣衫残破不堪,领口被刀刃挑开,身上还留着泥土和尘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占上风的恶斗。

  “还不快带方公子前去就医。”陆柏舟高声吩咐那几名跟着方明晨的汉子。

  “我不去!”方明晨停止了痛苦的呻吟,“他们敢伤我,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位贵人。”陆柏舟放弃了从方明晨处入手尽快结束这场惨烈争斗的想法,转而面朝那位持剑男子,“不知为何要在舟的坊市中出手伤人?”

  “你就是坊市的主人啊。”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这方家的公子不长眼,竟看中了殷王殿下想要的东西,还不愿放手。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陆柏舟摊了摊手,“不知殷王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持剑男子将剑柄递向身旁的下属,扬起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条嵌有玉佛雕像的金边颈链,“就是这条颈链,我家殿下早前就看中了,方大公子却一心想要夺人所爱。”

  元妡在后方定眼一瞧那条颈链,看其上的金樽玉佛雕像,像是伽尼国的佛教圣地菩那罗才有的东西。这条颈链能将玉佛完美嵌入并融合于金丝,应该是当地大师的独特手笔,然后再不远万里迢迢地运往大旻锦城。

  现下的坊市之中,估计也只有这一条珍贵非凡的颈链,这无疑给陆柏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难度。

  “我看不如这样。”陆柏舟语声依然沉稳,“这条颈链就由贵人亲自带给殷王殿下,说起来,殿下能看中我坊市的东西,实乃舟之荣幸,不过今日确是照顾不周,多有得罪,若是殿下有空,改日舟一定登门赔礼。”又伸手一把扶起方明晨,按住他不停流血的伤口,“方大公子想必也不是有心要与殷王殿下过意不去,只是一时心中喜爱乱了分寸,不如舟以个人的名义派人跑一趟伽尼国,再重新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玉佛颈链,改日送去方府。”

  “不行!”方明晨不知哪里来的劲力挣脱掉陆柏舟,丝毫不理解陆柏舟想方设法保护他的苦心,大口喘着粗气,“凭什么给他!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

  “依方公子的意思,我们家殿下看中的东西,难道还要让给你?”宽袍金靴男人又重新拿过森然锋利的长剑,刃尖又再次指向方明晨。

  元妡心底幽幽喟叹,她早知陆柏舟这温和有礼的处理方式,高谈雅步的处理行为,放在眼前这一个脾气火爆,凶相毕露,一个自持身份不肯拉下脸面的二人面前是行不通的。

  这持剑男子张口闭口都是‘殿下’、‘夺人所爱’的字眼,一看就是在指桑骂槐。

  关于朝堂政治上的事,元妡多少是知道那么一些的,听说先前殷王殿下上奏请求将他自己的封地,殷州的邙山作为他亡妻的归居墓地。

  折子还没递到执政王的手上,就被方明晨他老爹,当朝正一品太傅方少游给驳回了。甚至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种明明白白,丝毫不加以掩饰,一点不顾忌殷王面子的话,作为理由给驳回了。

  其实殷王借墓地之说,想要达到的真正目的,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能隐约猜到几分。毕竟他也根本不是什么重情重意与亡妻故剑情深的人。

  他无非就是打着一个幌子,将邙山发展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平时搞点组建组建私兵,训练训练军队这种暗地里瞒天过海的事。更何况,人家又是正儿八经的亡妻墓地,你外人怎好无事靠近?周围肯定都会被他光明正大的用兵圈起来,免得不干人等‘打扰’了他妻子灵魂的安息。这样一来,外人进不去,谁知道里面的私兵训练到多强大,军队组建到哪种程度了。

  不过,这虽然是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事情,却没哪个真的无所畏惧到给他揭露出来,一是执政王也不是傻子,江山权谋这么多年,未必不懂殷王打的什么算盘;二是哪个皇子没有点自己的亲兵势力;三是既然殷王都敢提了,就说明一定做好了方方面面周全的铺垫,没准儿事先都已经取得执政王的同意了,只是等给个本过个流程罢了。

  结果被方太傅这么一搅和,彻底泡汤了。执政王就是出于其他目的想同意,有这么个大臣都给你把他的野心通透分明的放在眼前了,你也没法同意了,不然就成了赞许世人屯兵自重了。

  但是,你这就算断了人家殷王的后路,人家殷王就算现在不报复你,以后能不给你找事?人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被你一句话断送了,谁能忍?就算殷王能忍,殷王的手下,所有掺和进这件事,出了一份力的人都能忍?

  这种明着对峙,公开树敌的举动,朝野上下恐怕也只有英勇无畏的方太傅做的出来了。

  所以现下,殷王的手下这是在拿方太傅的儿子出气,动不了老子,就动儿子,老子做的孽儿子来还,他老子夺了殷王所爱的邙山,他就替殷王夺了他儿子所爱的颈链,算是一报还一报。

  其实第一眼见到那些黑衣带刀下属和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元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人装备整齐,下属带刀、领头持剑,一看就不是来逛坊市买东西的,多半是他们从什么渠道早已知晓了方明晨的行踪,知道他今天会出现在坊市,因此故意来找他挑事的。

  至于成为争斗的导火索颈链。据元妡所知,方家大小姐方钰苓是信佛多年,方明晨多半是买给她妹妹的。

  而殷王……从前无意听嫁入皇宫的姑姑说起,老皇不喜信教,皇宫上下人都以此为规绳矩墨,不信仰任何教派,对每一方尊奉的礼教文化都秉承中立的态度。她可没听说过大旻关氏王族的哪个皇室子孙信佛的,既不信佛,要玉佛颈链来干嘛?分明是借机生事,宣泄自己的怒气。

  元妡刚开始还想着袖手作壁上观,不让自己和坊市中的任何人事,任何是非挂上钩。

  但现下这种情形,一旦处理不好,陆柏舟作为坊市的负责人,是首一个遭殃的。得罪了皇亲国戚抑或是当朝权贵,坊市关门事小,他今后的生意都可能不好做了。若是事态控制的更不好,闹到人尽皆知,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到这座坊市之时,有心人就会来查访蛛丝马迹。那么,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就可能被人捅出。纸包不住火,一手也遮不了天,元府暗中的经营难免有一日会被人知晓。

  所以这件事元妡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得用自己的办法尽力平息糟糕的事态。

  两权相害取一轻,自己被注意,总好过元府被注意。

  (4)巧妙化解

  “严大哥。”元妡上前朗然唤道,“可否给小女子看一眼那条颈链?”

  “你是谁?”宽袍金靴的持剑男人看她一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殷王身前大名鼎鼎的第一护卫,谁人不知?”元妡笑的半真半假,“我想看看颈链也没有别的意思,小女子也算信佛多年精通佛理,只是想帮大哥看看这条颈链上的金樽玉佛是否真品,大哥应该也不想带一条假冒的佛教圣物回去呈给殷王殿下吧。”

  持剑男人眼神中仍有些狐疑,但到底还是摸出怀中的颈链递给了元妡,刚才只顾着一味抢方明晨看中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甚至是不是真品,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分辩。但就像这女子所说,总不能白费了半天的力气带了一条假货回去,惹人笑话吧。

  “是真品,的确价值连城。”元妡握着掌中触手升温的上成玉质赞许道。

  蓦地,她臂腕一挥,用劲一扔,趁其不备将颈链直贯到地上,“价值连城又有什么用,惹了两位贵人不高兴,它就是罪该万死。”

  “别——”方明晨大惊失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奈何也赶不上它下落的速度。

  “啪——”玉佛颈链重重摔在地上,金丝崩断,佛像裂成两半,碎玉四处跳跃飞溅,叮当作响。

  “你找死!”执剑男人青筋突起,狰狞的面目转向元妡。

  “是它的错,不过我已经替二位贵人将它处置了,二位贵人宽宏大度,不必同它计较。”元妡收了温雅神色,凛然道,“倘若这件事传了出去,说起来我大旻王朝的两位贵人竟因为抢夺伽尼国一件小小的物什大打出手,别人还真以为我国荒蛮贫瘠,人人惦记着他伽尼国的宝贝。丢了我朝陛下的脸,叫人笑话。”

  执剑男人听完元妡的话后眼光中含些许不自然,若真让厌恶佛道的绍仁帝知晓了他今日为抢夺玉佛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势必会给殷王殿下惹来麻烦。

  他对着元妡口吐戾气,“你给我等着,我们走。”

  执剑男人和其手下一群气势汹汹的人离开后,元妡正暗自庆幸,一转头见方明晨垂头丧气蹲在那,也顾不得伤痛,一瓣瓣拾起地上的碎玉,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就算我拿不走,也不愿毁了它啊!”

  元妡一脸怒其不争,“你知道方钰苓喜欢什么东西想送给她是很好,但你却不知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她心里,你们一家人的平安康健远比一条玉佛颈链的价值重要。”

  “将方公子好生送回方府。”陆柏舟指挥着跟随方明晨时刻保护他的几名粗壮汉子,正色道,“至于该怎么跟方太傅交代,你们应当清楚。”

  元妡不再留意方明晨,关于善后的一切工作陆柏舟自会处理的干净利落,她一点都不用担心。

  她将视线重新投放到茫茫人海中,先前拥挤到此处瞧热闹的人群中,除开寻常百姓,普通商贩,那个她早先就注意到的奇怪男子也闻声而来,且一直用一种似乎想要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她。

  刚才情势紧急,她来不及理会,现在事情解决了,她就得把那个神秘的人找出来,不然恐心里不安。

  元妡踮起脚尖,目光不住在四周穿梭,那个人去哪里了呢?刚刚她明明感觉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甚至她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眼,怎么这一下子就不见了?

  “公子。”元妡在无数人头攒动中发现了那名白玉抹额,气度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声喊住了他即将离开此地的脚步。

  “公子是昱州人吧?”元妡快速走到那男子身前,挡住他继续前行的步伐,脸上漾出和婉的一个笑来,“打扰了,我只是看公子卖的是昱州特产的毡帽,又戴着白玉额带,我以前和昱州人做过生意,他们都是像公子您一样的装束。”

  年轻男子打量着眼前‘几句话打乱自己计谋’的女子,看她一身浅色冬装简约淡雅,浑身上下虽透露出花信年华的青涩柔顺,但处事手段又隐约有饱经世故的老练慧黠。

  此刻她精致的面庞抬起,一对明亮剔透的双眸上扬,几分俏丽。

  男子微抬俊目,像风起寒荒的深冬腊月,含了不容人亲近的生冷。

  “姑娘好胆识,反道而行化解了两方干戈。”他淡淡道,“只是姑娘真的不怕稍有不慎引发众怒?”

  “公子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元妡好整以暇,“这座坊市的主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方才公子也看见了,形势刻不容缓,一旦事情闹大,我夫婿多年建立的声望名誉便会功亏一篑,从此名声扫地,那么日后他该如何在生意场中立足?”元妡紧紧盯着那男子,不放过他任何微变的神情,“公子不也是一名商人吗?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姑娘与陆公子情深意重,叫人钦佩。”男子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永远都是如此的波澜不惊。

  “陈祀。”男子嘱咐一旁身着褐色衣袍,头戴宽大帽笠的中年随行者,道“取一些毡帽来送与这位姑娘和陆公子。”

  说着自嘲一笑,冷峻眉目柔和了几分,“家乡弊帚特产,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礼轻情不轻。”元妡诚挚地弓了弓身,“公子下次再临坊市,就是我坊中尊贵的客人。”

  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临近酉时,等最后一丝光线散去,扫荡席卷的就是浩浩飞雪、茫茫白气。

  坊市中的商旅游人都意识到天将变、寒将至,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包袱准备离开,赶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家取暖。

  “走吧。”元妡重新回到陆柏舟身边,捋了捋头发,“我们也该离开了。”

  “你刚刚吓死我了。”陆柏舟皱皱眉头,“以后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不准你再冒险了。”

  “放心。”元妡安抚的语调倒像是在宽慰他,“我只是把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怒气暂时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且,他们不会无聊到同我这个局外人计较的。”

  陆柏舟一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对了,你刚刚在和那名男子说什么?怎么那么久。“

  元妡望了一把昏昏冥冥的天空,“没什么。”

  陆柏舟又重新掂量了一下,朝少女道:“怀灵,通知我们坊市所有的人,下次见到那名男子,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5)误入圈套

  元妡回忆过往的思绪当然只停留于此,后头在坊市中发生的事她一概不会知道。

  正如她见不到那天日光消散后黑幕降临的场景,她就不能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去迎接风雨。

  所以,她不会知道自己的留心与猜忌是别人摸清她的秉性后为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她不会知道一开始的偶遇就是刻意为之,那男子接触自己的真实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更不会知道,在她和陆柏舟乘车离开坊市之后,坊市中还展开了一段重要的对话:

  酉时已至,寒气渐逐逼人。

  白玉抹额的年轻男子和他身旁褐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两人仍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年轻男子一袭墨色长衫落满了雪花,他并不伸手拂去,仍由其肆意占领了他的肩头。

  他静声不语,这座坊市的建筑材料都是用的上成精品,足见其修造者之财力;而结构布局也是错落有致,足见其构思者之能力。最为关键的就是那座楼台,虽地处东南角落,但占据地形高度优势,恐怕足可览全景,观坊中全民。

  如此别具一格的一座坊市,其建成和运营,若说背后没有豪门贵族的支持,实难令人相信。

  男子负手徐徐在坊市之中踱来踱去。

  而此时那位名叫陈祀的中年男人,正一直左拐右转,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终于在中年男人堵了他的路时,他停止了走动,忍不住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去把我们的毡帽拿过来。”

  “殿下。”陈祀不解,“那些东西您还要来干什么?”

  “送去给我的二哥。”男子的嘴角微荡开一丝笑意,籁籁而扬的白雪仿佛也因这一笑而有了一瞬间的停止。

  “殷王?殿下,殷王会要这些东西吗?“陈祀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殿下怎么会想到把这些寻常百姓的廉价物件送给堂堂皇室的殷王殿下?这一手送出去,到底是在打殷王的脸,还是在打自己的脸?

  男子却笑的笃定,“我送给他,他就会要。”

  “可殿下……我真的不想过去,那边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们。”陈祀满脸难为情,眉眼都挤拢到一处。

  “哦?”男子瞥他一眼。

  “谁让殿下您非要架一辆载人马车来拉货,还不准我给马脚安蹄踏,不准我好好摆放货物,还要来坊市卖这种现在根本没人会买的东西。”陈祀开始诉心中积压的埋怨,“这不,所有人都被我们吸引过来看笑话了。”

  “这样正好。”男子继续负手踏步。

  “啊?”陈祀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时张口结舌。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她的注意?”男子缓缓开口。

  殿下说的是谁?要他的注意干什么?陈祀满腹疑团,但这次他并没有问出口。很多时候,自己都读不懂殿下的心思,猜不出殿下的用意。有些时候殿下说的话、做的事自己根本想不明白,甚至觉得无甚必要,只有那个叫方明源的小孩才真正懂得,真正理解。

  虽然他知道,殿下一贯对他们这些下人很是宽和容忍。只是殿下毕竟是王庭天潢,身份高贵,所以他也不指望殿下能将他的想法清晰的告诉自己。

  因为更多的时候,殿下需要的是无需言语表达、无需行动指示就能明白他所思所想的人,就像那个十四岁的稚嫩孩童,虽然跟着殿下的日子不长,但总是比自己更能理解和协助殿下,这也是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地方。

  而对于自己的愚笨,殿下却丝毫没有介意,还是将自己留在身边重用。因此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誓死效忠,来报答殿下之恩了。

  “殿下。”陈祀回过神来,有些犯愁,“这座坊市需要监视起来吗?”

  “不光坊市,那名女子你们也要好好监视。”男子的双目中幽潭之色愈来愈浓。

  “殿下为何要上心一位普通商人的未婚妻室?”陈祀不明白,殿下每日政务繁忙,而最近朝堂上的事更是让殿下日以继夜,无暇分心,哪来的时间和精力再去上心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的身份可不止这么简单。”男子朗声道。

  (6)真相浮现

  绍仁十四年,正月十五,丑时末刻。

  元府内院女眷厢房中,摇曳燃动的烛火映出女子静默的身影。

  未己,噼啪一声,灯花爆烈,元妡吓的一颤,身体猛然抖动的同时,也收回了漫长的陷入回忆的思绪。

  关于初遇那名男子的一切细节,她都已经无所遗漏的回想了一番。站在今时今日的角度再去看当日当时的情形,果然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比如向芜城的那句‘去替别人遮风挡雨’自己起先还没在意,此时一想,实在是大有深意。

  今晚自己去见的人,从头至尾就只有一个。依向芜城的意思,是自己保护了他,如果在他身边就等于保护他,那么对他动手的,就只有元府。

  可父亲一向是步线行针,远虑持重之人,做任何事都有他的理由且必定事前揣度无疑,怎会无缘无故地取人性命?

  难道是这男子已经发现了元府和坊市之间的联系?可他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元府中有他的眼线?是了,今日之事,父亲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的眼线,认为是自己背叛了元府,泄露了元府牵涉进坊市经营的秘密,难怪父亲会气到夺了自己经商的权利却又没有一个可以明说出口的原因。

  这下元妡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知道了具体缘由,就总归会有办法应对。只要想到了方法澄清自己,她有信心可以让父亲重新相信并重用自己。

  不过那名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值得元府亲自动手?

  元妡想到了汪洋塞给她的那只宫样金雀步摇,那只步摇是姑姑出嫁时的陪件,难不成汪洋是想告诉自己,姑姑、那名男子以及皇城,这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如果男子来自昱州这一条线索是真的话,元妡已经能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而是当今大旻皇朝关氏王族的七皇子,昱王,关漌。

  是自己的姑姑——宠冠六宫的元妃元婥君的养子。

  是九重宫阙的王孙公子,也是沉浮风云的当朝皇子;是系九州天下的皇族血脉,也是承百年帝业的天潢贵胄。

  对于昱王关漌,其实自己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只是从他人口中的评价才得以了解一二:

  世人皆传昱王殿下自幼勤于学问,聪颖过人,才智见识远胜同侪。然身世凄苦,六岁丧母,认膝下无子的嫔妃元氏为养母。十岁被封为昱王,孤身前往万里之外的封地昱州。十年来坐守一方百姓,革除积弊,减轻赋税;勤政爱民,御下宽和,颇得当地民心民望。听闻其虽有济世安民之才干,但近年来愈加淡泊权欲,有避世之心,不同于其兄弟早已卷入皇图霸业的争斗之中,只自诩为一世‘书卷文辞、平生相伴’。

  元妡冷笑出声,若那名男子就是昱王的话,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当事情的始末真相清楚地摆在眼前,她虽然更多的是心平气和,坦然面对,但也有对自己大失所望的自责。

  初遇那名男子之后,在正月初十这一日,陆柏舟书信给她,说那天坊市中那位来历不明的奇怪男子,派人来转达‘相邀他们二人在上元节一同游赏天阙坊万国灯会’的意图。

  而当时的自己,心中因留存对这男子的猜忌,还想着再接触一下,看能不能从细枝末节处去探知他的来历和真正的目的,于是打算亲自去会会这个神秘古怪的男子。

  由此,才有了今夜天阙坊的种种一切。

  现在看来,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

  到得如今,把所有的经历去回想一遍,把种种零碎的线索连接到一起去推测事情的原委后才发现自己真被向芜城说中,一直在替人遮风挡雨,惹祸上身。

  元妡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挫败感,这是她自十二岁开始闯荡商海以来,在无数奸佞小人的阴谋算计下第一次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位轻而易举躲过元府的追杀,又保住自己在元府真正眼线的昱王;这位不动声色用她来击退元府的杀手,又把她推出去顶替元府真正叛徒的昱王,果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志趣高雅,不喜欲谋,对江山帝位没有丝毫求取之心的人吗?

  元妡心中已然雪亮,看来传言就是传言,是无根之木,不足为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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