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的水每年都会冻上一次,一尺厚的冰面撑得住万马踏行,却少有人敢轻易一试,两次的血染江水,将这里变成了全天下阴气最重的地方,尤其是这凛冬之中哪怕裹着棉衣都忍不住哆嗦的时段,稍稍靠近些那股从心底漫出的阴森便再也阻不住了。
江岸边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负手立于江畔,单薄的衣衫被江风吹的作响,可那道身形依旧站得笔直,虽有文人的儒雅,却无秀才的穷酸,那双忧愁的目光仿佛欲望尽满江阴魂,看破临岸的霜雪。
“将军,您果然在这里。”一名身着重甲的军士行步而来,沉闷的铁靴踏在积雪上,留下铮铮的响声,若不是夜幕阴沉盖住了盔甲上繁多的纹路,只怕一眼便能认出,那身只露出眼眉的战衣所代表的正是北魏军队中,最无敌的存在——魏武卒。
在青衣白马的带领下,五万魏武卒踏破南唐百万军阵,被韩治世称之为梦魇,在三年前用一场惨烈的人间炼狱证明了梦魇二字并非是对李在孝个人的尊敬,纪律严明,作战凶狠,是对北魏军队最多的形容,在那次之后成为了魏武卒的专属。
就是这么一支独霸一方,可止江南婴儿夜啼的虎狼之师,却心甘情愿的听命于一个看起来有些柔弱,甚至是说话都不算有力的书生,很多人想不通。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可是看了这么久,却踏不出一步,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李在孝自言自语的说道。
黑甲军士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语回答,而是十分突兀的说道:“有几只老鼠窜到进了沧州,殿下在明,他们在暗,恐怕......”
李在孝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再看这让人伤神的景色,闭着眼睛,耳边的风中夹杂着太多不属于此刻的声音,喧嚣的战鼓,撕裂的吼叫,绝望的悲鸣,恶毒的咒骂,以及那一声声:将军,我们想回家的愁思,都淡了,听了好些年,已不如最初那般波澜。
“不用,茂川会解决的,这些年我没教他什么,只是让他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似乎兄长们都还记得曾经那个捧着书卷的青衣,却忘记了已经在这里看了十年江水的在孝,王珂,我走了以后,你可守得住这条江。”
被叫做王珂军士跪倒在地双手合抱道:“将军放心,纵然将军不在军中,南唐那些小儿也休想跨江一步。”说罢,声色稍稍停顿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说道。
“只是将军,您一旦离了沧州,末将只怕有人不愿您再回来,三年前能够侥幸脱身,这一次势必更加凶险。”
“可我总不能再在这里看十年江水吧!这一去我便要向圣上讨要一张回乡的旨意,至少让你们回家看看。”
只存在一息便被江风吹散的无力话语,听的王珂身躯一震,漆黑重甲发出咔咔的碰撞声,那本是用江州最独特的玄铁制成的盔甲,足有四五十斤的重量,只可惜如今的江州已经改名丰年。
不知为何,回家二字竟听的尤为悲壮,这位曾经被利刃穿胸都未曾动容的悍将,此刻却红了虎目,铿锵有力的喝到,“有将军的地方才是家,魏武卒愿与将军共存亡。”
李在孝微微一笑,轻轻拍打着军士的肩膀,许久才睁开的目光中带着一抹不甘和决绝,口中说道:“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魏武卒的魏永远都是大魏的魏,而我只是一个着青衣骑白马的书生,义父,老十三来看您了。”
......
同样的夜色,同样做出决断的人,受伤的刺客疑惑那名三等起凡修为的神秘仆人为何至始至终都未曾动用过灵气,却又愤怒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岐王殿下凭什么敢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该死,冯七那边还没有结束吗?一个凡人都解决不了,真是废物。”心烦意乱的杀手不由埋怨起同伴的无能,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腹部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是因为一个凡人而遭受的。
淡淡的气机从丹田之中涌现,三等起凡境足以引动天地间的灵力感应,借助自然的力量加持自身,这便是修行者与凡人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然而同样是三等起凡修为,被对方视为最大威胁小仆人似乎并不懂什么叫修行,更是不知道天地灵力又是怎样的东西,唯独能感觉到每次少爷犯病的时候,自己腹部那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以及在他眼中不过是比常人大了些的力气。
随着周身灵气不断被杀手的杀意所调动,那柄朴刀上所凝结的威势也在层层叠增,咔嚓,用竹条编成床板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压迫力而出现了裂纹,苏问双眼一眯,知道不能再让对方这样持续下去,手中的朴刀横劈了出去,好比落入池塘中的秋叶泛起阵阵波纹,凝聚的灵力被刀锋震出一层涟漪,可对于苏问而言却像是砍入了一面土墙动弹不得。
对方也动了,只见杀手一记迅猛的拔刀,极具锋利的气刃破开了空间,阻隔苏问的天地灵气在一瞬间竟受其调动一般直逼而来。
七贵一个箭步冲出,没有选择援助苏问,而是如之前那次,趁对方全力出手时攻其不备,只是伤口的痛楚仍然触动着紧绷的神经,在他动手的瞬间,杀手就已经做出了反应,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并不算很快的一刀用以偷袭尚可,一旦对方有了防备,那么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横转的刀锋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不可否认这位略显自负的杀手的确具备自负的本钱,能够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将每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在这次之前,那把朴刀应该斩下了不少的脑袋。
和只是接到一张黄纸就敢拦路截杀,为了几千两赏银冲昏头脑的壮汉不同,这次的杀手有资格知道更多,至少他清楚给自己下达命令的主子是谁。
刀口破开皮肉,血腥的气息再度弥漫空气,小仆人被晒得略微发黑的脸庞骤然惨白,雀斑因为痛楚被挤到了一处,这一刀并不致命,伤口甚至比起对方腹部的伤势都显得微不足道,可对于那副瘦弱的身躯来说真的很长。
“七贵。”苏问惊呼出声,同样的刀口尽管不在同样的位置,仍然让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最不愿意记起的画面,脸上沾染了两滴温暖的液体,和之前沾染在脸颊上的血迹融为一处。
“结束了。”杀手再次挥刀,没有挥向已经失去行动的小仆人,而是失神僵硬的苏问,盘绕的灵气吹开了他散乱的头发,一张阴森凶恶的面孔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朴刀反射的光芒从苏问的头顶滑落,直到映在了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直到脖子上传来的痛楚。
血腥,殷红伴随着难忍的痛楚冲入脑海,在那一瞬间苏问的视野恍惚,眼前没有锋利的朴刀,没有狰狞的面孔,也不再是那座简陋的茅草屋。
金碧辉煌的宫宇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投散着神迹的霞光,似乎比那座他从未见过,却向往已久的皇城还要雄伟,一尊直逼天际石碑垂下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笼罩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却被一声娇嫩的嗔怒止住。
“你怎敢擅闯圣人的居所。”
苏问回过头,却发现空无一人,突然身边的场景开始变化,宫宇破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模糊身影将自己围在中间,看不清面孔,却能听到他们肆无忌惮的狂笑。
一股痛彻心扉的疼痛骤然间从四肢百骸涌现,好似每一寸肌肤都被人用碾盘碾磨,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像渐渐消失,周遭陌生的世界出现崩塌,直到一片混沌,一颗巨大的血色骷髅占绝了整个空间。
是梦吗?可哪有如此真是的梦境,混沌退去,那颗巨大的骷髅依旧垂在天空中,没有皮肉相连的下颚在发笑,大地上如同蚂蚁大小的凡人仰望天空,却不惧怕那骷髅的存在,他们也在笑,刹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充斥着笑声,可这笑声并不好听,似嘲笑,似欢喜,似雀跃,却让苏问感觉每一寸身体都在被火灼烧一般的疼痛。
天空裂开,一条赤红色的瀑布从裂缝中涌下,大地被血水淹没,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三十六根石柱窜天而起,将整个天都化作一个牢笼,人们如同琥珀中被封存的躯体,僵硬在那片血海之中,没有呼吸,没有生机,骷髅也被淹没,天与地分不出界限,只剩下无比刺眼的腥红。
终于苏问看到了自己,赤身裸体的躺在一座石台上,诡异的纹路画满周身,血水淹没而来,他想跑,可石台上的自己如同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冰冷的海水像针似的刺入身体,没有疼痛,可心里却催生出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悲伤,忧愁,迷惑,悔恨......
血水不断涌入,最终整个天地的血水融入到那具微不足道的躯体中,天地重新分明了界限,被释放而出的凡人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他们拜谢上苍,拜谢那颗巨大的血色骷髅,苏问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沉重的手脚,沉重的呼吸,沉重的眼皮,直到所有的感觉因为沉重而散去,耳边似乎又会回荡起了阵阵笑声。
模糊的视野终于变得清晰,脖子上的伤口也很清晰,那名刺客震惊的面孔同样清晰,因为一只被鲜血染红的瘦弱手掌正紧紧的握着那把锋利的朴刀,任凭他如何施展起凡的修为都无法移动分毫。
苏问颤抖着嘴角,他的病犯了,他,想要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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