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成山,澜沧郡内的一座不高的山丘,积雪漫过了上山的道路,原本在夏日如茵的密林此刻在褪去枝叶之后显得破败许多,似乎一眼便能望尽。
昨夜,周遭的村子被山丘中传出的阵阵声响吵醒,山坳深处如电光撕裂长空一般发出刺眼的光芒,破风声,好似山中野兽齐齐嚎叫,有人说是山鬼苏醒,也有人说是神罚降世,直到黎明拂晓,才终于停息,一些胆大的人手持农具小心翼翼的进了山。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四面狼藉,大地如同被人生生掀去一层,露出最深处黑黄的泥石,十余棵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被拦腰折断,还有无数骇人的沟壑横贯交错,莫非真是神鬼大战了一番。
明明一月前才祭拜了山神,莫非是对今年的贡品不满意,村中的老人商议着是否要再次举行一次祭拜,一直争论到了天色大亮才终于决定由村中的富农出钱再办一次。
只是就在他们准备封山前的半个时辰,一名青衣男子已经独步上山,似乎没有被那些触目尽心的痕迹吓退,反而是似赏景一般慢行。
当他行至一处断崖处时,柔弱的眼眉忽然锐利起来,心意一动,一道白芒从积雪之中怒射而出,竟是半截残剑,如同被牵引一般倒飞过来。
男子探出双指,看似缓慢却恰到好处,快如闪电的残剑最终稳稳停在指间,目光掠去,鼻尖嗅过缺口处的气息,绽出一抹笑意。
“堂堂枯剑冢的当家剑魁躲在我沧州装疯卖傻,本想着去京都之前来与他道个别,看来是来晚一步,罢了,有缘自当得见”
残剑坠地,像是落入水中的盐块转瞬间消融殆尽,下一刻,死寂的山顶突然大雪倒起,清冷的剑光充斥整片天地,如飞花,如幻舞,流云涌动堆积成团要下压来似的。
男子抬起头,虚空之中冗杂着剑意的漫天风雪凝结一处,出现一排潇洒飘逸的字迹,“李在孝,京都等我。”
“路行你也就这些花俏的手段,那便京都再见吧!希望再见时你的剑匣里能多出几把剑来。”青衣男子看着半空中逐渐退去的字迹,有些唏嘘,大手一挥,雪落,风停,流云退去,莫成山又回到之前的平静,仿佛一切都从未没有发生。
“此刻才发现原来我在沧州的朋友并不多,去了京都就更少了。”
青衣离去,莫成山下的村民听到方才的异动,以为山神又动怒了,只是当他们站在山顶时才赫然发现,那些骇人的沟壑消失了,大地重新被积雪覆盖,被拦腰折断的树干完好如初,光秃的枝干上甚至生出了新芽,恍如梦幻一般,莫非昨日所有人都出现了幻觉。
只有村里的老人欢愉的挥舞着手中象征身份的权杖,激动的喊道:“一定是山神感受到了我们的诚挚,施展神迹,这次的祭拜一定要更隆重些,以保佑今年大丰收。”
这世间是否有鬼神不得而知,如果有昨日鬼已经离去,今日神也已经来过。
......
表面平静的沧州发生了两件让各州郡都震动万分的事情,一件是岐王殿下的微服私访,另一件便是那位青衣白马欲出沧州,他们的目的地都是那座万里之外的皇城。在更多人眼中这两件事有着莫大的关联,两位沧州最顶天的主人同时离开,却又要到同一个地方,巧合也莫过于此。
对与沧州的百姓来说前一件事不过是在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后一件事便是那些整日足不出户,不谙世事的富家女都为之忧心不安,没有李在孝的沧州似乎就不再是北魏牢不可破的天堑,三年前的一幕幕至今仍然在所有沧州人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份惨烈和愤怒。
可仍有不少人为后者感到欢喜,比如京城的几位,比如邻州的那位兄长,又比如说此刻因为两位修行者殒落而被烦躁的焦头烂额的那位贵人,没有李在孝的沧州,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乡野的偏僻地里,三人一驴围坐在一处火光旁,九只眼睛幽光泛泛的盯着烤架上油渍欲滴的烧鸡,而那对驴眼却是不屑的瞟向树根地下还未被积雪压死的枯草,道不同不相为谋,果然也是两种生物间最大的区别。
“能吃了吗?”苏问摸了摸嘴角的涎水,自从尝过几次肉食之后,馒头的香甜就再不能满足他咕咕直叫的肚皮。
“还得等会儿。”七贵和陈茂川异口同声道,小仆人常年打猎,跟着那些猎户学习几手烧烤的技艺,虽然算不上玉盘珍馐,美味二字绝不过分,而本该锦衣玉食的小王爷通过三年艰苦的军营生活,早已褪去了官家子弟的浮嘈,这几天相处下来,七贵也不如最初那样厌恶对方。
苏问无奈的耸了耸肩膀,如果不是陈茂川那身华丽到极点的衣服,真看不出来一个王爷竟然会如此娴熟这种下人做的事情。
“你真的是陈茂川吗?莫不是那玉印是你在哪里私造的吧!”
陈茂川撇了撇嘴,歪着脑袋想看白痴一样但这对方,说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妄为吗?更何况我这么气度不凡,天赋异禀,怎么看也不像是你这样的刁民。”
这并非是吹嘘,不得不说陈茂川的面相生的极好,虽然还没成年,但眉眼已经长开,一双剑眉下却是双细长的桃花眼,威严之中透着俊丽,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脸庞比起工匠雕刻的玉石还要精致。
配上那身格外雍容的裘衣,偏生让人不觉浮夸,更不觉纨绔,哪怕是像此刻这般放荡不羁的盘坐在地上都带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璞般完美。
年纪轻轻就已是一等起凡的修为,如果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迈入无数修士穷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开灵境界,这种惊艳的天赋已经是该受人妒忌的存在,却还能拥有配得上这份天赋的心性,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
如此完美的人,如果非要找出一丝缺憾的话,只能是这位小王爷的身高实在有些差强人意,甚至比起瘦弱的小仆人还要矮上些许,自然对他而言最在意的便是别人说他矮。
“那你算是天才吗?”苏问不服气的问道,在他的认知里,真正的天才就应该是那种超脱世俗,举手投足间都应该带着让人膜拜的天之骄子,而对于陈茂川,自己非但生不出丝毫的敬佩之意,甚至更想打他一顿,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多打两下。
陈茂川摸了摸下巴,思索了很久,似乎是在很认真的对待这个问题,停顿了一阵才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当然是啦。”
本以为对方这思索的幅摸样多少是因为有些自知,却没想到最终仍是这句自大无比,让人听了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的臭屁话。
“和那些凌天宫,纵横学府的家伙比起来我自然要差一些,可那些人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更让人怀疑是不是天道在人间的私生子。”
如同田间村妇骂嘴时的糟粕话被陈茂川义愤填膺的说道,可从这些话语中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苏问不知道他口中的私生子是那些,但想来能让陈茂川这样怒骂的人会更加不凡。
“所以,在你面前我确实算得上天才,当然你也不用失望,因为像你这种不会修行的人还有很多......”
说到这里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脸上慢慢浮现的焦虑,不会修行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凡人依旧有凡人的生活,但对于苏问来说应该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事了。
有些尴尬的场面,陈茂川也觉得方才的话重了些,正想着该如何将话题转移时,七贵的一声烧鸡好了,彻底将他的所有顾虑全都丢尽狗肚子里去了。
前一刻还愁容满面的苏问,只用了半息不到的时间便将整张脸都拉高了半分,欣喜的蹲在烧鸡旁手舞足蹈的指挥着七贵将那两只肥美的鸡腿撕下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真的乐观,还是故意装出的没心没肺,老天,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这样的人才更知道该如何生活,这难道不是你赐予众生生命的本意吗?”
陈茂川摇了摇头,再不去想连对方都可以忘记的烦心事,起身冲入两人之中,六只油腻腻的爪子互不相让的撕扯着美味的烧鸡,年少不知愁滋味,而他们不正是最年少的人儿们吗?
......
晚间,三人平躺在星空下,没人说话,只有缓和的呼吸声,月光很亮,但星星同样不少,月明星稀不过是个很简单的视线错觉,当一处的光芒太过突显,自然就会掩盖住其余的光辉,天空是如此,人也是如此,自然界中存在着太多人类自以为是的道理,三千大道如果细细品味,总能在天地之间寻觅因果,因为人本身也是天地间的一份。
人类修行,无非是想寻觅更多的道理,印证更多的想法,起凡之后开灵宫,开灵之后立凡尘,而后便要观尽世间道理从而寻求不惑。
只是不惑之后仍然修行,仍然问道,那么仍然有惑又何来不惑之说,可这就是人类千百年来一直遵循不变的修行境界,起凡、开灵、立尘、不惑,越是知道的少,就越觉得自己掌控了一切,所以才会口中不惑而心中有惑,人类终究太渺小,和这片浩瀚的天地相比微不足道。
夜深了,苏问却还没有睡,他很少失眠,可自从得知自己将成为第一个因为无法修行而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的弃儿后,漫漫长夜总让他感觉到无尽的孤独。
“天地这么大,为什么总是要跟我过不去,出生时失去了父母,得到了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有机会看一看这美丽的世界,却发现我连活着都需要拼尽全力。”
苏问忍不住开口,因为他觉得自己就算再怎样用心也无法数清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那么老天又为什么一眼就看中了自己,而且还看了这么久,于是他愤怒的冲着天空问了一声。
“老天,我做错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很可笑,却有很多人都这样问过,某位悲催的士族书生连续五年科考不中,又遇上亲人暴毙,青梅竹马嫁作人妻,一夜之间举目无亲,心灰意冷的他拿出最后的盘缠站在京都最高的观月楼顶举杯问天,为什么整个天地都针对自己。
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独特到整个世界都要对你另眼相看,其实天地根本没空搭理你,但是那位书生在这杯酒后却真的转了运,来年不仅高中状元,仕途更是一帆风顺,一路青云直上,当他站在整个帝国的至高点上时,年过半百的他又一次来到观月楼,而这一次,他站在楼顶向远方啐了口唾沫,然后不屑的道了一句,“天道就是个屁。”
这个书生姓李,名居承,如果天道真的听到他的哀求,自然也不会错过后面的谩骂,可为何他到此刻仍然是整个北魏最高大的存在,如果说天道真的只是个屁,那么这同样是个问题。
这时身旁迷迷糊糊的小仆人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半睡半醒的呓语道:“少爷你没错,是老天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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