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壹章梦想
她又做了一个漫长混沌的梦。
整个梦如图走马观花一般,转瞬即逝的飞雪,寒冬中飘零的梅花成为了天地间唯有的一抹亮色。她站在雪白一片的大地,认真地凝视着每一朵花瓣,花瓣会随着她的意志,停留在半空中,直到她透过白净的阳光数清了花瓣里的细丝经络,那花瓣才轰然坠落。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瑶姬,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去。”
空旷而悠远的声音阵阵拨动着她心中的琴弦,淡淡的,却十分动听。
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那样的微笑纯洁无暇,像极了记忆里的年幼。然而令她措手不及的是那笑容下隐藏的痛心入骨,她的笑脸在阳光下成为了薄纸,然后被疼痛活生生地撕裂开来,最后只留下了还在半空中摇曳的梅花花瓣。
她,回不去了。
疲惫不堪地睁开双眼,镂空雕花的梁柱,四脚镶着金箔的牡丹花,幽香扑鼻的花香。她身体肿胀的酸痛已经消失得无影踪,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张开嘴呼吸,意外发出了两声轻微的咳嗽。
这咳嗽声引来了刚刚离开卧房准备去膳房看着煎药的驹子,她欣喜地看着瑶姬,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颤抖和兴奋:“殿下,您终于醒了,小百合,快,快去通知风影大人,夫人醒了!”
驹子撑起瑶姬,将厚重的兽毛披肩搭在她瘦弱的脊背上,从身旁一直温着水的炉火上取下茶壶,温水入杯的那一霎那,整个床边起了一层白白的雾,瑶姬连续喝了三杯才停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四处张望,驹子看懂了她的心意,一边用毛巾擦拭她嘴角的水渍,一边说:“殿下,您昏睡时一直抓着风影大人衣衫,怎么都不肯松开。从都城回来已经两日了,风影大人就一直陪着您,直到今日实在是有不能推脱的会议,风影大人才离开了一会儿。”
她垂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边放着一件我爱罗在宫宴那日穿着的宝蓝色衣袍,衣袖已经出现了细微的拉扯出的裂缝,她一定是很用力地抓住这件衣服。
“驹子,叫医师来。”
她将衣服抱进怀里,渗透进布料的酒味让她想起了那日的宫宴,她的孩子就那样没有了。这真是件极为讽刺的事情,那场宫宴的主角是肚子里的孩子,而那孩子在历史上留下的唯一篇章竟然是鲜红刺眼的血。而更为讽刺的是作为母亲的自己,本应满是忧愁痛惜的心里,竟在某一个角落潜伏着庆幸。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也不是没有想过孩子出世之后会引发的风波,但是,当孩子还在肚里时,她是真的想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而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如同他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命运一般,黯然美丽地离去了。
泪滴顺着脸颊的轮廓滴落到冰凉的绸缎上,留下了一串无法轻易擦拭的痕迹。
终于,她和他的最后一根微弱的羁绊,也断了。
风影的塑像庄严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除了发言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未能出世的孩子成为了砂隐极其悲痛的一页篇章。有人说,这几日连天空都不像以前那样高远,阳光都不似往日那样纯净透彻,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就连那从来都不会安静的长街都失去了它原本的鲜艳色彩。
第五代风影大人脸上沉重的表情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坐在那里,除了偶尔翻动文书和书写笔记会发出轻微的声音。
堪九郎担忧地看着他,自从守鹤从他身体里移走之后,他再也没有露出这样烦躁不安的眼神了。
“风影大人!风影大人!夫人醒了!”
高昂的声线在安静的行政楼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爱罗丢下一句“明日再议”之后,匆忙离开了会议室。
“唉,这么心急,哪还是那个沉着冷静的风影。”手鞠撅嘴,将他留下的文件收了起来,“堪九郎,我们也去行宫吧。”
“说吧,血液检测的结果。”
她的声音从帐纱里边传来,白玉珠帘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声音冰凉彻骨,就如同这些白玉的主人,冷漠得不经让人起颤。
“夫人的体内检测出了大量的百合花液。这些百合花液经提纯与蜂蜜混合,味淡且甜。夫人从怀孕初期便脾气暴躁,食欲不振,孕吐严重,本以为是胎象不稳且与砂隐气候有关,所以这百合花液也就没有被发现。剂量一直都很少,所以不至于滑胎,但宫宴那日夫人饮用的鲜花露里添加了大剂量的百合花液,加上夫人身子虚弱,所以……”
医师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敢将头抬起来。那位大人一直没有言语,气氛冰到了极点,直到风影大人的到来,才将屋内带暖了些。
“瑶姬!”他掀开帘子,握住她的手,她的目光有些躲闪,脸上还有泪痕,“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现在,还好。”
她心虚地用余光扫过我爱罗脸上那双装满了歉意与担忧的瞳孔,该道歉的,不应该是他。
“抱歉。”他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平复了心情,“让你受苦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了辛酸。她侧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脸庞。而我爱罗却执拗地想要看清楚她的脸,他温柔地用手指拭去她止不住的眼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恍惚记起小时候在他孤独寂寞到泪流不止时,那双总是抚摸他头顶柔顺发丝的温暖大手。
片刻之间,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已经将手抚上了她的发。
那是他与瑶姬最亲密的接触,蜻蜓点水一般未激起圈圈涟漪,却是他最真实的触感:他眼前的不是火之国公主,而是瑶姬。
风影与公主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消息迅驰的传播在繁荣的土地上,风火两国决定在这孩子离去的第七日举行默哀。神社里挂满了高僧亲自书写的超度亡灵的符咒,明黄色的丝绸像从天而降的大雨,淋湿了每一个悲伤的灵魂。
瑶姬点燃了佛前那香盒里存放的檀香,她一直都说心中有佛,拜与不拜,诵经或不诵都只是表面罢了。时至今日,她才认识到自己年幼的愚昧狂妄。所谓礼佛,求的,不过就是心安。
我爱罗站在她的身后已经很久了。
瑶姬一直跪在经由高僧开光绣着莲花的软垫上,白皙的手指间缓慢滑动着翠玉佛珠。那一缕阳光刚好照耀到那个角落,她的脸颊,手指,脊背,一切能被照射的皮肤都变得透明起来,那模样美极了,也虚幻极了。
他没有打扰她,这是瑶姬每日都会做的事情。她说,她要每日诵经直到孩子的四十九日祭结束。
“风影大人,你相信轮回吗?”
他抿嘴微笑,“殿下信吗?”
她笑了,木簪子上的银色梨花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
其实那夜,她也没有回答他她到底信不信轮回,只是这番话似乎让她忆起了什么童年的往事,笑语中多了几分沉重的哀愁。
她让驹子端来了一个暖炉,炉子上热着香喷喷的牛乳燕窝,她一边看着冒着青烟的瓷碗,一边看着瓷碗里翻滚着冒泡的燕窝,乳白色的,翻滚着的,让她感觉极好。
她转头,露出洁白的牙齿,“风影大人,陪我饮一杯热酒吧。”
“你还不到饮酒的年纪。”他笑起来,用小勺舀起了一小盅燕窝,像酒杯一样送进了她的手里。
她撩起一边垂在耳际的鬓发,露出柔和的远山眉,满足地喝了一口热乎的燕窝。
“其实……”她顿了顿,“我在六岁那年就开始饮酒了。”
我爱罗侧目,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露出愉悦的脸颊。
“呵呵。”她用袖子遮住嘴,发出银铃般动人的笑声,“为何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贵族的子女都无法幸免,何况天家。”
她放下手中的青花白瓷盅,伸手将我爱罗发间的一枚樱花拾了起来,“你知道吗,当时我有两个选择:你或是风之国的亲王,我选了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现在或许是明白了些。忍者,是自由的,而我向往着自由。真的嫁给了你,才发现我只是从火之国那个庞大华贵的牢笼来到了风之国为我修建的另一座金丝笼。你,依旧是自由的,而我,却只是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楼台里仰望着同一片天空。”
她不知道她为何要对他说这么许多。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或许是对面前这个真心待自己的男人产生了歉意,又或许是超出歉意的那许多无法挑明的情绪。
她起身,离开了濡缘。
他凝望着她离去后仍然温热的空气,如同雾里看花一般,他在脑海里描绘着瑶姬口中所叙述的幼年的光景。良久,他酸涩地笑了。
瑶姬并不同他想象的那样会沉静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她重复诵读着经书,然后在那段光阴里流露出悲愁的郁郁寡欢;然而就在关上佛卷的那一霎那,她仿佛就已忘却了前一秒的痛心疾首,心如止水。
就在离四十九日祭结束之前的三天,我爱罗收到了一封滚着金边的书信。信的主人,是瑶姬的哥哥,火之国的亲王长夜。
在他将书信的事告诉瑶姬的时候,她惊讶得将手中的茶杯摔翻在地,滚烫的茶水打湿了她的裙角。他不明白为何在她的眼里会出现那样的残酷与狠绝,她拾起滚落到她手边的茶杯,摸着杯身上的梅花细纹,说:“返国省亲?”
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荒诞的趣事,她竟笑了起来。
“火影也邀请我去参观中忍试验,你若不愿,就别去了。”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心里的斗争持续了许久,她仿佛是想通了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四十九日祭结束之后,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