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从小圆窗外照了进来,孟津站在书房中间,看了看两边墙上的画后,下楼去接了一杯水来,浇在有些干枯的风雨兰里。
对于孟津来说,这一个晚上最大的收获,就是领略到了国画的魅力。
至于爷爷画上的那个女子,画画的“夕禾”,仍旧毫无头绪。
他坐在书桌前,仰着头靠着椅背,微闭上眼。这幅工笔美人图对爷爷有多重要,孟津是知道的。
他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十岁,那年放春假,他和从前一样回妙川别墅陪在爷爷身边,刚进到客厅里,就看到这幅破破烂烂的工笔画挂在沙发对面的墙上。
爷爷在窗外的花坛边给花浇水,抬头看到孟津回来,高兴的笑了,取了遮阳帽放下水壶就往屋里走。
孟津在画前站了两秒,那时候他刚得知自己的父亲是因为淘画途中/出意外身亡的,心里的悲伤难过无处宣泄,全转嫁到了国画上,一看到这画当时就红了眼,冲上去扯下来,只想把它给撕毁。
爷爷正好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一向淡定的他立马变了脸色,几乎是冲跑过来,夺回了画。
孟津从没见过爷爷这样着急的样子,小时候他在家里搞的破坏可不算少,哪怕是摔了价值不菲的翡翠狮子头,爷爷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这次,爷爷收好画后,随手拿起一根戒尺狠狠的打了孟津。
这是孟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打。
孟津从小没有妈,爸爸也死得早,孟老爷子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他养大的,一直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长大,向来是重话也不忍心说一句。
由此,孟津就知道,这幅画在爷爷心中是无比的重要。
也因为早早知道,所以在爷爷生病住院时,他才能第一时间猜中爷爷的心愿。
耳畔忽然响起敲门声。
孟津睁开眼,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夏可人不是平时冷淡自若的模样,神色间带了丝忧忡。
“孟总,你留在这儿接着找线索,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孟津眉头皱了皱,因为那一声孟总。
他没有说话转身拿起放在书桌上的车钥匙,直接往外走:“走吧。”
“我自己回去就行。”见孟津的架势,似乎是要一起回去,夏可人忙跟在他身后说。
孟津脚下却没有停,一直到上了车,这才开口:“一起来的,就一起走。”
人都已经坐到车上去了,夏可人也无法推辞,只是问:“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吗?”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孟津发动了汽车,“急事。”
“既然是急事,那往回赶总没错。”孟津接着说,“你要是想让我知道得更具体,可以在路途中慢慢说。”
夏可人于是不再说话了,只是盯着手机等冯嘉宇的消息。
余瑞琪的妈妈开麻将馆都是通宵营业,整个人几乎24小时泡在店里,两个孩子白天在学校上学,晚上来麻将馆里吃完晚饭,就自己回家睡觉去。
弟弟余瑞琪全靠姐姐余雅诗带着。
今天本来是周末,也不用上学,余雅诗想着晚点起床,带弟弟吃了早饭就去麻将馆里写作业,等下午再去四季斋学画画,哪晓得天不亮,余雅诗起床喝水,忽然发现下铺弟弟不见了,家里家外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人。
余雅诗急坏了,又害怕,赶紧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关了麻将馆领着姐姐挨着一条街一条街的找,直到现在也还没找到人。
车上高速的时候,冯嘉宇又来了条信息,人还是没找到。
车窗外风声呼啸,夏可人的心砰砰直跳,想到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冷漠得几乎没有感情的眼睛,她紧紧捏住了手机。
“有个叫余瑞琪的小孩子,在我这里学画画的。”夏可人向孟津到,“今早发现出了家门,不知所踪。”
“小孩子都喜欢乱跑。”孟津踩了脚油门,“让孩子家长先报警,别担心。”
“我只是觉得很愧疚。”夏可人深吸口气,飞速奔驰着的汽车像是洪流中的一座岛屿,紧闭的空间将喧嚣和复杂隔绝在外,让她可以有片刻的放松,一时没忍住,就吐露了心声,“余瑞琪很特殊,他有自闭症。”
“按道理我应该更关心他才对,可是一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很抵触,甚至不敢与他的目光接触。”夏可人往后靠在座椅上,头偏向车窗外,不像是对着孟津在说,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夏可人抿着唇,下巴微微向上抬了一下,眼睛一下就看到了后视镜里自己的面目。
沉着的脸,下撇的嘴角,冷淡疏离的眼神,几乎和余瑞琪一模一样。
夏可人猛地移开目光,她又选择了逃避。
每次遇到自己无法接受,无法面对的事情,夏可人第一时间总是会选择逃避。当初和妈妈产生误会的时候,她选择远离她,屏蔽关于妈妈的一切消息,逃也似的躲在学校里,后来妈妈去世,她逃离了青川,甚至逃离关于国画的各种活动,只有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出租屋里,才会拿起笔来一遍又一遍,报复似的画画。
“每一种情绪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孟津语气淡然,“你需要做到的只是面对自己。”
夏可人转头看向孟津,孟津冲她笑了一下,夏可人心重重地一震,耳中是孟津接着说的话:“你害怕面对余瑞琪,或许只是害怕面对你自己。”
夏可人屏住了呼吸。
她的脑子里乱乱的,眼前不断闪过的是余瑞琪的脸,闪到最后,那张脸变成了刚刚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
夏可人长出了口气,因为对妈妈去世的难过和懊悔,夏可人一直紧紧封闭着自己,几乎和患了自闭症的余瑞琪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脸上都是淡漠,眼神都是冰冷。
夏可人害怕面对余瑞琪,只是害怕面对那样的自己。
车里只剩呜咽的发动机声,两人长久的沉默着,车在高速下道的时候,夏可人手里捏着的手机响了起来。
“余瑞琪的妈妈急疯了,只顾着哭什么也做不了,我已经报了警,先去公安局里看监控。”冯嘉宇嗓音里也充斥着担心,“你到哪里了?”
“已经回青川了,我去警局和你碰面。”夏可人说,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哑了。
等挂了电话,又发现手心里满是密密的汗,手机后边都湿了一层。
孟津一个左转拐进青川城区,就在马上要到警局的时候,冯嘉宇的电话又来了:“可人,已经查到监控了,余瑞琪最后一个画面是进了万嘉大厦的电梯!顶楼!电梯停在了顶楼!”
“万嘉大厦!”夏可人挂断电话立马冲旁边的孟津喊,“他去了万嘉大厦顶楼,快!”
万嘉大厦是离余瑞琪家最近的一栋高层商业综合体,一到五楼是商场,楼上是写字楼办公室和一些loft公寓,总楼层五十三。
一下车夏可人就往电梯间跑,可今天是周末,商场里人来人往,电梯从五楼往下走,每层楼都停靠很久。
“跟我来。”孟津叫上夏可人,奔向旁边的消防通道。“商场人多,我们到六楼去。”
六楼以上是办公楼层,有两台专用电梯,夏可人跟着孟津冲进电梯,立马按下五十三。
夏可人喘着气,盯着数字一层一层的往上升,一点一点的越来越紧张,等电梯门打开,夏可人往外走的时候,双腿几乎颤抖。
顶楼的门关着,等夏可人深吸口气后,孟津猛地把门拉开。
刺目的阳光从外边照进来,夏可人用手挡了挡,一下就看到了余瑞琪正坐在楼顶半人高的墙边。
他背朝内,双腿垂放在墙外,脚下是五十三层高楼。
风吹动他的发梢,也吹动了夏可人的心。夏可人心跳如鼓,腿都快软了,想要喊,却又害怕一下吓到孩子,急促着呼吸慢慢靠过去,手几乎僵直着,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身边孟津的手腕,靠着身旁的人那一点点温热的体温,让她保持着镇定。
等走到余瑞琪身后两米的距离时,夏可人这才看清,那孩子的身边摆着一盒颜料,手里拿着个画板,正边调颜料,边拿着画板往天上比划着什么。
“余……瑞琪。”夏可人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的轻。
一出声,余瑞琪就回了头,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冷漠,等看清了来人后,眼睛里忽而闪了闪光,又扭回头去,甚至更往外坐了坐。
“瑞琪,我们从墙上下来好不好?”夏可人轻声细语,“要做什么来可人姐姐这里,那里太高了,危险。”
“天……天!”余瑞琪没有理夏可人,仍旧拿着画板,手里的笔沾了颜料,一边往画纸上涂,一边往天上比。
“什么?”夏可人没有听清。
“天空,他是在画天空。”孟津忽然出声。
“对!对!”余瑞琪一下回了头,口中一个劲的喊着,“对对!天!画天!天空,画天空!”
夏可人一下想起来,上次课结束前,余瑞琪问过自己天空的颜色怎么调。
“他只是想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画出天空的颜色。”孟津也看懂了。
“余瑞琪画画得真棒。”这话夏可人早该对着他说,“每次交上来的画都是最好的,用墨浓淡相宜,颜色搭配得当,不知道这次的天空画得怎么样,可以拿给可人姐姐看看吗?”
余瑞琪面无表情的看了夏可人好一会儿,忽然抿唇轻轻笑了一下,他慢吞吞的转过身,手里捏着画板,荡着脚从矮墙上往下溜。
脚刚一着地,夏可人就飞奔了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落在了画板上,将画纸上的天空晕出了一朵云。
夏可人紧了紧怀抱里的孩子,拥抱着那小小的温暖身躯,像是抱住了自己,楼下警笛声正好响起,警察和余瑞琪的妈妈很快就赶了上来,余妈妈抱走余瑞琪亲了又亲,夏可人包着两汪眼泪,和孟津站在顶楼上,看着人一个个离开。
眼泪于是抑制不住的往外流,夏可人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好像长久以来心里头都堵了一块冰,忽然温热起来的胸膛将那冰块化成了水,全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孟津伸手抚住了身边人的肩,夏可人一下什么都忘了,泪眼模糊的把脸埋在了那踏实的手臂之中,好半天,等眼泪都流完了,才长舒口气,抬起脸来,擦了擦眼,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孟津。”
孟津手臂上湿漉漉的,神色一下变得很喜悦,出声说:“我很高兴,很高兴你终于把我当做了朋友。”
夏可人一怔,正想开口说话,通向顶楼的门口又冒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正是冯嘉宇,他刚冲出来,一看里边的情形就立马刹住了脚,一边捂着自己的眼睛,一边往后退,口中念念有词:“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