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闺房
长安宫内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门扇雕饰亦是时新花样。庭中点衬山石,榕树撑着巨荫,根处是新土,想来是方移的。
不知是怎般的金阙琳宫。
阮玉仪忽而想到了宫外的那方院落,心口发紧。
“娘娘,咱家引您去里边瞧瞧?”温雉见她神色有异,转而说道。他是知晓那段日子的,也晓得她是对新地方有些怵了。
但那时心中沉郁的又何止是她。温雉曾多少次见新帝额角汗湿着醒来,紧锁着眉去摁太阳穴,到这时,他便心中有数了,陛下这是又被梦魇住了。
不曾见过那次战争的惨烈的人,不会对他心中郁结感同身受。
尸积成山,血汇于足下,在最后一刻,将士们发出的惨叫,大抵不是未杀尽敌人,抱憾而死的愤懑,而是死于异乡的不甘。
甚至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最单纯不过的痛呼。
箭矢穿喉,怎能不痛啊!
就算是温雉,不过随侍御前,并未披甲上沙场,几年光阴已过,却仍旧对那迭起的惨叫感到心有余悸。何况是负责领兵的新帝。
想来陛下心中定然也清楚地明白,横亘在他与槿妃之间的,向来不只是一个通敌叛国,抑或一个意外被救下的胡医那么简单。
那是原应活下来一同在凯旋的队伍里的将士,那是与陛下情同手足的元副将的性命!
温雉面色不变,引她往殿内走。
她身形纤弱,仪态却是极好的,脊骨端直,且是延颈秀项,加之近日身上带病,更是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之姿。
如此脆弱的人儿,陛下若真狠得下心来,她不可能还走至妃位这一步。
幸而她勾结外敌一事不过误会一场,陛下才不必那般紧逼自己。温雉一时嗟叹不已。
朱门被推开,悠长的“吱呀”一声,仿佛也是在叹息。
阮玉仪却凝住了脚步。
眼前的铺陈,竟与婺州阮家她的屋子别无二致,大至灯具软帘,小至桌套椅搭。一阵兰香幽幽传来,也是她尚在闺中时爱用的香。
她抬步往里走。
她缓缓抚上几案上的宝瓶,指尖下是冰凉细腻的触感。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恍惚置身故土。
她甚至觉得,她一回身,眼前的便是小舟长楫,柳色青青,烟雨朦胧不知其深几何。
但她哪里敢回首。
她抚摩着瓶口的光滑,猛然唤回了神思。
因着幼时的摆弄,她屋中的宝瓶,是有一小缺口的,不过她欢喜上边双蝶戏兰的图画,就一直不曾丢弃。
木香见眼前熟悉的景象,亦是眸光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小姐——奴婢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阮玉仪只有悄悄攥着木香的衣袖,感受到她正立于自己身侧,方才能抑住鼻尖的那股酸涩。
“娘娘,”温雉道,“您可欢喜这般铺陈?”不知是未曾听见木香一时的失言,还是旁的什么,他没有执意于纠正木香口中的称呼。
这是陛下的主意,他知她思家不已,方下旨缮此一处,好叫她聊以寄托情思。
眼前的陈设虽不若别处华美,却是不知往婺州阮家去了多少书信,一点点核对打听清楚的,又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各处采买置办的,连一方椅搭都寻了相似的过来。
只是后来委实寻不见相同的宝瓶来,方寻了当初的工匠,烧绘了新的来。
她深缓了口气,温声道,“你们用心了,要做到如此程度,想来分外繁琐。”
温雉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照新帝的吩咐,只说是一个工匠的主意。言罢,他便寻了时机告退,将此处空出来予主仆两个。
“小姐……”木香轻声唤,喉间却似有什么哽住,她再说不下去。
阮玉仪会了意,垂眸道,“阿娘说了,要我好好过活,莫亏待了自己。我们回宫时给婺州去封信罢。”她又何尝不是思念难捱。
她不再提,转而望着那宝瓶,弯了下唇角,“里边倒是少了些木槿。”
她的思绪飘远,半敛着眼睫,眼下落着细碎的阴影,显得哀婉温柔。她笑意虽浅淡,却是难得的真切。
是了,一到秋季,到了家塾的木槿的花期,阮家公子便总会在这瓶儿里放些新鲜花儿,用清水养着,往往不待上一次的枯败,就又放了新的来了。
木香张了张口,却不知接什么好,眸中泛起些担忧。
身后门被推开,木香一怔,忙前身行礼,见他摆手,因垂首往边上退了些。
阮玉仪正出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她身前,将指尖捏着的几支红梅插到瓶中,纤长的枝条歪在瓶中。
红梅极艳,艳得叫她心下一动。
“木槿没有,”姜怀央随手摆弄了下那几枝红梅,使得长短错落开来,“朕却见你宫里的梅花开得盛。”
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将她整个儿裹挟,她来不及细辨,身子先做出了反应。她回过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她宫里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只是要当雪落红梅,一白一红间,相互映衬,那才叫一个惊艳。
她将袖炉递给木香,亦伸手去拨弄那几支梅,一只柔夷有意无意地触碰他寒凉的手。“陛下雪天来赏,再合适不过。”她邀道。
他眸中一暗,捉过她的手,许是一直渥着袖炉,她的手温热软和,仿佛将他身上寒气也驱散不少。
“可惜那梅才见了一季。”她唇角含笑,轻声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往后搬至此处,便无法日日见着落梅轩的梅了。他道,“你若喜欢,大可着人移过来。”
她却摇头,“臣妾怕移来移去得坏了它们生机,还是种在原处的好。”有些东西,该是何处的,便是何处的,凭一时的欢喜轻易动了,只怕是适得其反。
他不再道什么,由她去了。
默了一会儿后,阮玉仪忽而开口,“臣妾尚在家中时,曾移过一株木槿,活了一个春秋便愈渐枯萎了。”
她鲜少说起来京中前的事,许是眼下心绪明朗,不自觉想找人倾吐。他并不打断她,安静地听了下去。
她接着道,“原是臣妾的兄长每日着人给臣妾换时鲜花卉来,后来索性将整株都移了,结果却——”
他把玩着她指尖的手顿了下,眉心微跳。
倒不曾听她提起过她的兄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