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八章 御状
客栈堂中,乌泱泱挤了好些人,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上灰蒙蒙的,仿佛布了一层沙尘。姜怀央负手立在其前,尤为打眼。
周遭随行的几个侍卫拔尖而对,这才叫这些人安生了下来。
阮玉仪一袭雪青襦裙,发饰雕蝶银簪,搭着扶手,自楼上昏暗处走下,阳光洒落在她身上,那簪上的蝶也晃晃悠悠振翅欲飞般。
她扫视了一眼,故意从侍卫跟前过,口中唤,“夫君。”逼得沿路两个侍卫放下了剑。
她搂着他的胳臂,没骨头似的将大半重量都依在他身上,一面暗自思忖着什么,垂下的眸中一派凛然。
姜怀央侧首看她,“不是叫你在上边呆着?”他不能再让她伤到了。
底下的一流民忍不住开口,“你方才所言当真?”他眸中闪烁着的光,满是不信任。
他们自北疆一城来,一路颠沛流离,拖家带口至这里。只是城中官吏正在驱赶闯入城中的流民,他们避在破庙中两日,是在捱不住了,这才抢进临近的客栈来。
“自是真的。”姜怀央淡声道。
可那像是领头的流民没有动摇半分,反是冷笑一声,“你口中说着会提供米粮居所,你当我们愚蠢至此?不过是驱赶我们回去的借口罢了!”
他压抑的声音里,透着这几日所受的风霜,以及对眼前锦衣人的敌视。
这样的话他们听得太多,每经过一处,都是软硬兼施的驱赶他们。可是凭什么?旁的城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一边五六岁的孩子自己父亲的语气吓到了,直往母亲怀里钻,低低的哭声在此时尤为响亮。
那个妇人抱紧了自己的孩子,身子微弓,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她默了会儿,意欲起身。
边上的侍卫一惊,将剑横在她跟前。妇人到底是怕的,这会儿搂着孩子的双手已是微微颤抖起来。
阮玉仪喉头一滞,脱口道,“做什么?还不把剑放下。”
侍卫毕竟是为新帝所用的人,听她如此吩咐,只是迟疑着,抬着的手却并未收回。
“你聋了?”姜怀央慢悠悠道。
轻慢的语气落入侍卫耳中,却是使他打了个寒战,明白新帝这是在附和槿妃,忙将剑入了鞘。余下几个侍卫稍一犹疑,也纷纷收了寒刃。
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消泯不少。
阮玉仪从姜怀央那抽了手,取了干净帕子,原想直接替那孩子拭泪,顿了下,还是递与那妇人。“别怕,不要紧的。”她温声道。
妇人瑟缩了下,死死盯着眼前的丽服女子,并不接。
她叹口气,试图使妇人卸下心防,“他没有哄你们。”
妇人抿了抿唇,质问道,“你凭什么如此说?”这样的话她没少听,虽不会轻易信了,可语气中难免还是带了希冀。
若真的尚且能过活,谁会乐意离开自己扎根的故乡?
“可以告诉我,你们这是要上何处去吗?”阮玉仪尽可能放柔语气,不想再惊吓到她。
妇人见她和善,还稍微愿意多说几句,“为了告御状。”为了扳倒那个贪官,拿回生存的权力。
闻言,她一怔,下意识回首看去。
他身长玉立,修眉俊目,尤着便服时,更似一寻常贵门公子,哪里会有人想到,他们要找的人正立在那里,只是他们不知。
为首的流民许是还怀揣着一丝希冀,盼着他真的能依言去做,再次逼问道,“你凭什么要我们相信你会兑现承诺?”
姜怀央启唇反问,“你们不是说要告御状?可知有何后果?”一般官府门前就会设有鸣冤鼓,这父母官,亦非轻易告得的。
那人眸色坚忍,咬牙一字一句道,“民告官,如子杀父,应先坐笞五十,虽胜亦判徙二千里。”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鸣大鼓,回荡在这客栈堂中。
他自是知道,坐笞五十,这无异于要人性命,只是被逼至绝境,最后的方法也要试试。
“既知晓,还要告?”
“告!”
姜怀央忽地笑了,好半晌才敛去笑意,掀起眼皮道,“嗯,告罢。”他自小生在皇宫,虽因生母出身卑贱,没少受欺辱,但所幸受太妃庇护,不至于缺衣少食,他并未体会过这些人所受之苦。
能让百姓下了如此决心,那地方官,的确是留不得的。
只是不知,这般他不知的事,还有几何。
见他眸色微暗,侍立在侧的温雉敛回了目光。看来朝堂上又不免是掀起腥风血雨一场了,那些勾结贪污者,怕是也好日子到头了。
那为首者张了张唇,“什么意思?”他记得新帝即位不过数月,乃一二十余岁的青年,性清冷,喜着玄衣——
他慢慢睁大了眸子,跟前的玄衣郎君还注视着他。
他反应过来,稽首不起,喉间却像是有什么哽住了一半,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妇人与阮玉仪对视一眼。阮玉仪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一面替他擦去泪水。他面上风沙灰尘不少,换了两张帕子,才白净不少。
妇人亦稽首,高声颂扬了几声“万岁”,而后替其夫一一历数了那官员的罪状。而此时同行的乡党宗亲,莫有不掩嘴低泣者。
其实此事早被觉察到了,在这些流民东行时,那擅增赋税的官员已被贬官流放,新官交接上任。
但他们也不算是白来了一趟。
姜怀央眸色沉沉,低声道“允”。
妇人像是一下卸去了身上千斤重的担子,几近哭倒在地。她的孩子到底是还小,不知事,只见娘亲如此,心下不安,哭闹着要去找她。
阮玉仪委实是抱他不住了,又换由木香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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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了,温雉着人将这些人安置了,不日派车马送回来时的城去,不愿走者,则迁至此处安居。但阮玉仪不知他如此安排。
天大亮后,他们一行人也动身返京。
车舆内,香球悠悠飘散出香气,萦绕在她的鼻息间。她默了会儿,问道,“那些人,当真要按那人所说的处置吗?”
他面色不变,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大芜律法,历代如此——”
“臣妾只是不明白,那些百姓错在何处。”虽历代如此,便从来不会有错处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