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提起往事，黄玥也不免严肃起来，屏气凝神，听他娓娓道来。

　　“我本是颖川长社人，出身寒门，父亲早亡，徒留寡母，少时混迹九流，以百工为业，由此识得许多舞刀弄剑的江湖客，常与之办打抱不平的江湖事。”

　　灶头在烧水，蒸汽袅袅生起，静谧的厨房，徐庶的声音沉稳安定，口中所述年少的时光，此刻只如云烟过眼，眇眇忽忽。

　　突然，他朝黄玥淡淡地笑了笑，蒸汽氤氲使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变得柔和，“师妹应难想象，师兄曾是一个脾性急躁，狂妄冲动之人。”

　　黄玥怔怔地摇头，她确实很难想象，毕竟她今日所见的徐庶，是那么温和谦逊。

　　然而下一句，他却低眉苦笑，道:“你问我为何不愿执剑？只因……剑让我前半生活得恣意潇洒，却让我后半生活得如履薄冰。”

　　黄玥将心中疑问脱口而出:“为何？”

　　徐庶苦笑，战战兢兢地问:“小师妹……若愚兄告诉你，吾曾杀人如麻……你……会不会畏我、惧我？会不会……以仇视之目侧视？会不会，仍如往昔温柔相待？”他说着话时，目光忧伤，神色可怜，嘴唇颤抖，仿佛苦苦哀求对方宽恕。

　　可黄玥一听到“杀人”二字，难免产生畏惧的情绪，她又不擅长隐藏心情，所以她脸色无比震惊，这深深地刺痛了徐庶的心。

　　只见他立刻垂下头颅，不敢与她直视，心中一万个惧怕，只怕看到的目光尽是她对他的嫌恶，因此，他唇边的苦笑愈加苦涩。黄玥见了，方知自己失态，心中愧疚交加，伸手去扶他的臂膀，手掌隔着衣料轻轻婆娑。她脸上带着担忧与愧疚的神色，试图宽慰他:“徐师兄，对不起，我方才……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杀过人，所以无法感同身受。但，打仗会杀人，刑罚会杀人，上位者一声令下亦可杀人。世上既有人，就有相杀，我们都不是圣人……又怎能要求活在一个圣世？”当她说出这些话时，良心像被狗啃了一样，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怎能鼓吹“杀人有理”这样的歪魔言论？可话既已说出口，咬舌也无法收回，她也只能不断地自我暗示:黄玥啊黄玥，现在你又不是在二十一世纪，现在你是在东汉末年的乱世，一个“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的时代，弱肉强食，政权割据，人人自谋，你当个圣母婊给谁看呢？

　　然而，究本其源，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的形象太过良好，此刻又表现得如此让人心疼，她一向感性，一时心软了，便为他说话了……唉。

　　当她的手掌触碰到他的手臂时，他身体微颤，他惊讶得抬头看她，然而所看到的非但没有厌恶，反而是满满的怜惜——从她眼中透露出来的温柔怜惜！徐庶形神俱震，望着她的眼神十分激动，他缓缓张开嘴，可欲言又止，他当然知道，她在等他开口说话，可他……不想这么快接着说，因为她的手掌过于柔软，宽慰的动作也过于温柔，一层又一层的暖意渐渐融进他的内心……啊，他徐庶何曾受过女子这般温和相待？犹记当初入学，司马府上的丫鬟女子，一听他曾杀过人，皆对他退避三舍，多年后才对渐渐他有所改观。可，眼前这个女子，过于妍丽，过于善良，他竟不愿她消除心中为他的担忧，只希望，她对他的温柔，能为他再多停留一瞬……

　　可是……徐庶啊徐庶，老师教你的君子之礼你都忘了吗！很快，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或者说君子之礼战胜了小人之心。

　　他对她感激地笑了笑，轻轻拍下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掌，温和地道:“谢过师妹……让愚兄继续说吧。”说罢，他望向了别处，神色平静地述说着那惊心动魄的过往:“中平六年，我因为人报仇，杀了人，被官府抓住。正当我被绑于市上准备受刑时，我被党羽所救，侥幸活了下来。那时我便想，既上天让我苟活于世，我当有一番大作为，然，我前半生游走于刀尖之上，活得肆意，可亦活得糊涂。一念之间，我便弃了刀剑，又听闻荆州多大儒，便携着老母南下，拜师求学。”

　　“可，你知，我之过往，劣迹斑斑，有何名师愿意收我为弟子？幸而遇到老师，怜我是同乡，肯收我为徒。在老师与弟子面前，我亦自知身份卑微，又曾犯下不少错事，所以待人接物莫不温和谦恭，收敛以前的暴脾气，勤奋治学，修身养德，助人为乐。久而久之，曾不愿与我结交的同学们，亦愿与我攀谈了。正当，我以为日子会逐渐光明，一件始料未及之事发生了……”

　　说道此处，他哽咽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日，如往常一般听课，老师讲孟子，三持刀大汉忽然闯入，肆意恐吓，破坏书案，打伤同学。昔年我爱为人报仇，怎料到冤冤相报，我知他们是冲我报仇而来……可我曾在老师面前发誓不再杀人，君子一诺，怎可违誓？但，眼见他们打伤老师，我再也按耐不住，回房取剑，几番打斗，将他们毙命课堂……剑刺入他们胸膛时，鲜血喷涌，溅了书案，也溅了我杀气腾腾的双目。我，难忘，收剑回头那刻，老师捂伤难受的神情……同学深深厌恶的神情……惊叫，呵斥，奚落，辱骂，连绵不绝传入我耳中……本应是传道授业的课堂，竟被我用鲜血和死人给玷污！诸位同窗，皆对我喊打脚踢，斥我滚出课堂！斥我不配学这孔孟之道！斥我是杀人恶魔……”说到这里，他伸出双手，痛苦掩面，压抑着泪水。黄玥见了，担忧地轻拍他的肩膀，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自持道:“同学赶我出门，老师受伤不起，我则坚持在府门外下跪，不断磕头赎罪，不食不喝，风霜雨打，三天两夜……后来，我身体终承受不住，眼前昏黑晕倒过去，是孔明与广元将我搀扶回房。我醒来睁开第一眼，便见到广元捧着一碗米粥，告知我老师的伤已然恢复，亦原谅我的过错，愿意继续教我学问，我听后激动万分，与广元相拥而泣。”

　　“后来，我才知……”说到此处，他的表情渐渐缓和，道:“我长跪与昏迷了多少日，孔明便顶着重压与同学们雄辩了多少日。孔明他们还说服了士元，让他为我说情。士元生于本地豪族，在当地颇有信服力，既他出面，那些欲赶我出门的好事者亦忌惮三分。不然，同学们对我怨恨深重，即便老师愿留我，我在学院亦再无立足之地。”

　　“然而，此恶事既已发生，便无法挽回。我虽在诸位面前当众弃剑，明言不再执剑，同学们仍对我抱有敌视。他们虽不敢明言，可我所受排挤越多，在众人面前便越谦恭温和，越愿为老师与同学多做些事，只愿赎我当年之罪……”忽然，他转身，抱歉一笑，道:“如今老师已告老，同学亦各奔西东，再回首往事也无益。愚兄本无意再提这些，小师妹听过便忘了罢……也谢过小师妹，愿听我说这些，唉，污秽不堪之事。”

　　“是不是……脏了耳？”他忽而不好意思，朝她笑了笑，捂了她的耳朵，嘴上是玩笑，心上是酸楚。

　　黄玥紧抿双唇，努力忍住夺眶涌出的热泪。她本就感性，听不得别人讲虐心故事，更何况是她原以为的寻常历史背后的故事。

　　徐庶其人，在三国志中没有单独的传记，关于他的记载全都出自他人的传记，且只言片语。世人皆知他的生平，却不知他的生平所带给他的感情波动。有时候，那些不为人知的人情故事，全都隐在书上的寥寥几行字中。

　　黄玥再一次感受到，她玩的不是游戏，不是历史书本，而是真正的人生！不亲耳听闻，不亲身经历，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书中的历史人物，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号……

　　黄玥望着徐庶，安慰道:“不，徐师兄，你没有错。或许，曾经你取剑杀人仅凭快意，但那次，你在危难之刻取剑除掉恶徒，是不想你喜爱的老师与同学受到伤害。若我手中有剑，我也会毫不犹豫执起，用手中之剑，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们……”说完了心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下一刻，他目瞪口呆……“小师妹……你？”

　　我疑惑地看向徐庶，忐忑不安地问:“……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不。”他猛地摇头，难以置信地说出:“你方才这番话，与当年孔明与我说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