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宿倾身边的人都立刻避了开去,郁聆因走近一步弯腰去搀扶那个小童,安慰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放心吧,我四弟肯定会给你爷爷治病的,你快起来。”他说完扭头去看宿倾,想要让他说个肯定的话。
宿倾点头承诺:“他说得对,你放心便是。我会准备好丸药,叫我家这丫头给你们送去的。”宿倾指了指芭蕉。
小童动作一顿,似乎有些犹豫还要不要继续磕,那边于诵已经反应过来了,伸出橘皮百结的大手按住了小童的肩膀,他自己就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向宿倾道谢:“不敢劳烦小公子制药,您给个方子便已是大恩,剩下的,叫我这孙儿去药方配制便是。”
小童也忙道:“正是如此,公子给个方子便是,别的不烦劳烦公子。”他说完便掏袖子,取出一套小巧的文房四宝来,捧给宿倾看,表示笔墨都是现成的。
宿倾听这祖孙二人说完,微微笑着道:“于老伯太客气了,这丸药里有几味稀奇药,恐怕您是买不到的,因此还是我做好给您送去吧。好了,芭蕉,去扶这位小兄弟起来。”
“是,少爷。”芭蕉松开糯糯福身应是,这功夫赫连瑾城身边的小厮谷雨已经很有眼力见地过去扶那小童起来了。
谷雨将那套文房四宝塞回小童袖口,笑道:“好好收着,不用这些,到时候我们少爷制好丸药,也不必麻烦那个姐姐,我给小兄弟送过去就行。”他说完又回身向宿倾表功:“少爷,这点子小活计教小的来做便是,何必动用芭蕉姑娘。”
宿倾微微颔首。
叫谷雨这么一打岔,于诵祖孙俩的推脱也就不了了之了。
郁聆因见这二人面色有些讪讪,便主动提起之前的话头,问道:“方才老伯说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所言何事?”
于诵“哦”了一声,似是刚刚想起:“的确是不情之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郁聆因,“老夫想请公子为这园子写一篇辞赋或是画一幅画,不知公子是否愿意?”
“哦,你是说这件事……”郁聆因大大咧咧一点头,话说到一半就被苏景云的话给压下去了。
苏景云道:“为何?”
“啊?”郁聆因有些愣怔,他奇怪地看向苏景云,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有闲心管这件事,不过却也没再开口了——问问也好,其实他也是有点儿不解的,这园子也不是多么鬼斧神工的名园,不晓得于诵为何这般钟爱。
于诵看看苏景云,又去看郁聆因,见他没有阻拦,方笑着解释道:“两位公子不知,我与这园子可谓是一见钟情。”他又是感慨又是追忆地说道,“老夫年轻时,也是在这样一处园林中,遇到了这孩子的祖母;后来,我们二人成了亲,相濡以沫几十年,感情甚笃……成亲的时候,我曾经许诺她,说要为她建造一处当年的园林……我没做到。”
于诵说到这儿的时候,搂阑忽然回头了,他看着于诵,看他用那橘皮百结的双手擦拭眼角的泪水,一双眼睛浑浊而悠远,仿佛看不进尽头的深渊。他的心忽然紧了一下,脖子僵硬着,再也扭转不回何衾那边了。
我也曾许她白首。
搂阑苦涩想到,当年他与花家小姐情浓深处,他也曾许诺她要为她在星邑城建造一处江南风格的园林,为她还原她的闺房与梳妆。
他曾经做到过。
搂阑抬眼远眺,这出园林就是他许诺给她的,原本的风格也正是江南烟水小巷之风,只是后来他颓废不再管事,大徒弟殳廓接手之后,带着几个师弟师妹们将园子改建成了星邑之风,尤其是后来六徒弟仲凝开始种花后,这个园子就再也不复往昔了……
他许给她的园子不见了,他赠与她的心,如今也要收回了吗。
何衾,何衾。他果然是不配的。
算了,趁着还没深爱,就算了吧。
……
于诵抹着眼泪,哽咽说道:“我虽是第一次来此地,第一次见此花园,然而心里却觉得这园子亲切得很,像极了当年我与她初见的那个园林……所以自诩为‘常客’,自告奋勇为这位公子带路,自作多情想着重拾旧日光阴……”他看着郁聆因,将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老夫想着,麻烦这位公子,为这园子作幅画也好、写篇赋也好,我带回去,捎给她看。”
“何不带了伯母前来观看?”赫连瑾城道,“字画总不如亲眼所见来得好。”
于诵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小童轻轻道:“我祖母已经过世多年,爷爷说的是……‘烧给她’。”
众人都是一默。
郁聆因被他哭得心酸,满口应承下来:“老伯,您别难过了,您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其实,与其叫我来,还不如……”他想着眼前就有两个比自己还要专业的诗绝画绝(前诗绝,赫连瑾城;前画绝,苏景云),他们俩一个作诗一个作画,岂不两全其美?
郁聆因还记得自己上次与宿倾比试,最后连评分都不必的窘境,所以这次并不想在赫连瑾城与苏景云面前重蹈覆辙了。只是他刚把目光投向这二人,就看到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自己轻微而坚定地摇了头。郁聆因虽然不解但也晓得这二人的脾气,故而后半句就又拐了回来:“还不如我亲自来呢!您宽心,我愿意为您写诗作画。”
于诵自然感激不尽,拉着郁聆因的手没口子地称赞。
郁聆因脸上有些发红了,他顾左右而言他地邀请于诵留在园子里,也好看自己作画。
于诵却是摇头:“不麻烦公子了,老夫居处离此地不远,往来也便宜,还是回去住得好。”
郁聆因点头同意了:“那老伯得空了就来,我早些画完您也可以早日了却一桩心事。”
于诵答应了,又是一阵感激。
***
等于诵祖孙二人走了,天色也黑了,园子里的小厮丫头们来来往往穿梭着掌灯点蜡。
众人正要散去,忽听搂阑说道:“我请诸位去月阑阁吧。”
众人脚下都是一绊,下意识抬头去看不远处的七星楼楼顶。
七星楼的顶楼,长明灯守护之处,取了“花六月”中的“月”字,加上“搂阑”的“阑”字,合称“月阑阁”。
郁聆因心道:明明是诗意满满的三个字,可是听上去却叫人遍体生寒——有个传言,七星楼顶上供奉着搂阑亡妻的尸骨,七盏长明灯守护的,正是花六月的亡魂。
“我就不去了吧,我……我得回房准备明日作画的材料了。”郁聆因勉强笑着婉拒。他是真的不好奇月阑阁的情景,更不想冲撞了什么魂灵惹得夜不成寐。
“流粟老弟是一定要去的,月阑阁上视野最开阔,可以将整个园子一览无遗,明日你可以在那儿作画。”搂阑不容拒绝地说道。
郁聆因顿时苦了一张脸。
搂阑环顾四周,点了几个人:“云绮和萦系,你们俩常年在此,不必去了。”
苏景云和姬簌鸣都微微舒了口气。
“芭蕉姑娘,你带着糯糯回去休息吧,月阑阁上阴凉,小孩子受不住,夜里就不要上去了。”搂阑又放过了芭蕉和糯糯。
糯糯已经有些打盹儿了。今日他们初到星邑城,小孩子贪新鲜,四处看消耗了不少心神,这会儿已经揉眼睛了。他听见搂阑叫自己的名字,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恍惚明白自己可以回去睡觉了,便将手伸向宿倾,要爹爹抱。
这时搂阑又道:“好孩子,叫你芭蕉姨姨带着回去睡觉好吗,你爹爹还有事没处理完。”
糯糯看看宿倾,又看看温柔摸着自己脑袋的搂阑,点了点头:“好,那爹爹早点儿回来哦。”
宿倾答应了,等芭蕉带着糯糯走了,才问搂阑:“什么事?月阑阁上出了什么事吗?”
搂阑摇头否定了:“你也不必上去。”他看看站在一边的苏景云,道,“云绮有事要问你,你今日好容易来了,与他聊聊吧……好好说说话。”
苏景云和宿倾都是一愣,宿倾也看到了苏景云这一愣了,虽然更是好奇了却也没拆穿,苏景云愣过之后也没否认,只是静静看着宿倾。
郁聆因和赫连瑾城对视一眼,不明白搂阑这是打得什么哑谜,但同时也都看出他仿佛想要了结什么事情,月阑阁竟是不得不去的。两人心下蓦地发沉。
搂阑又对四位少女道:“你们小姐妹们,也上去一观吧,就当是见个新奇了。”这话也不错,这些年来,慕名而来的人多会请求去月阑阁一看,他们认为那是最靠近姻缘的地方。只是七星楼从不肯对外开放月阑阁,今晚搂阑请诸人上去,算是开了先例了。
何衾垂着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赫连槿瑟莫名觉得气氛不对,但此时也不好拒绝便点头答应了;昭阳心中本就有个念头不好对人言,搂阑这话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剩下的仲凝总是无可无不可的,自己又是七星楼门徒,客人在她自然也要在。
搂阑最后对乌木傃侑道:“陛下若不嫌弃,可以四处逛逛,这园子景致还是不错的。”
蘅芜笑着提醒他道:“楼主自去忙吧,我侍候陛下用膳。”
搂阑歉疚拱手,是了,皇上来了就过来园子里了,还没用晚膳呢。
就这样,众人分开几股,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乌木傃侑与蘅芜回了后院,蘅芜去叫膳;搂阑一行人去了月阑阁;紧接着姬簌鸣也告辞回了自己院落;最后剩下宿倾与苏景云两个。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宿倾先道:“咱们走走?”
苏景云点点头,过了会儿才做了个请的手势,仍是没有说话。
两人慢慢走在园子里,秋风拂过,很有几分清爽滋味。宿倾伸伸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星邑城的秋天来的早些,这会儿已经起露了。”
“嗯。”苏景云轻轻应了一声,顿了一下问她,“你晚饭吃得好吗?我看你没怎么用。”百花秋宴开始没多久,宿倾就被何衾叫走了。
“还好,饿了再说吧。你呢?”宿倾道。
“我也还好。”又是一阵静默后,苏景云道,“何姑娘还好吧?”
宿倾知道苏景云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这个问题明显是没话找话了,不由笑了,她也好奇苏景云要与自己说什么,见他这会儿还没准备好要说,便也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袖水也还好,倒是个执拗的性子,认准了就不放手了。”
苏景云“嗯”了一声。
宿倾继续道:“我本来担心袖水对你们师父不够理智,所以不怎么赞同,只是听袖水说了她的想法,竟然不是。”何衾与搂阑岁数相差不小,搂阑又有花六月那个刻骨铭心的过往,宿倾担忧何衾只是迷恋搂阑的痴情,与何衾谈话之前便将自己的态度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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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阑此人,的确痴情,因为这个而对他投怀送抱的人也不在少数。不少女子大约还是自信多谢,也爱憧憬,爱上对方的痴情便以为这是爱恋了,甚至幻想着对方能向对待他的亡妻那样善待自己。可实际上呢,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情感中得到善终。”宿倾对何衾道,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她的眼睛,最后发现何衾听得认真,并不恼怒,心下便略微放缓了几分。
何衾道:“我明白,门主所说,属下也都想过。”她抬眼看着宿倾,认真道,“请门主放心,属下知道自己所求为何。”随后又笑,“我还真不稀罕他的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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