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辞和松音明显察觉到郁聆因与先前不同了，如果说之前的郁聆因是开放的、流动的，那么现在的郁聆因就是收敛的、沉静的。
松音目带疑惑地看向蓝辞，蓝辞往屋子里努了努嘴，没有说话。松音懂了，心道等你进了屋子，兴许还会更加沉定内敛。果然，当他们一脚踏进屋子的时候，松音很明显感觉到郁聆因的气息发生了变化，他是练武之人，能够很清晰地分辨出身边人的异常，何况是在他特别注意的时候。
松音觉得，郁聆因有一瞬间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了，那是习武之人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在那一瞬间，人体迅速调整到注意力、精神力最为集中的程度，身体肌肉紧绷，按照平日里最拿手的攻击姿势调配身体各个部位的形态和布局，从而能够在危险降临的那一刻发挥出最强有力的反击来。
刹那之后，郁聆因收起了那下意识的防备，想来是反应过来目前的处境了。
松音也只是一笑，看过郁聆因的先紧张后松弛，接着看到赫连瑾城一如既往的担忧与焦急，然后眼角余光瞥到墙壁上将干未干的冰凌水汽，最后将视线落到了内室的珠帘上。
说是珠帘实则却是菩提子穿成的帘子，一颗颗金刚菩提子，静静悬于门上，如同一颗颗定海之眼，安定、沉稳又坚不可摧。此时的金刚子个个包裹了凌霜，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上到下慢慢滑落，上面的渗进下面的纹路中，下面的以此类推，直至最后一颗，静悄悄滚落在地，明明听不到声响却感觉心底一荡。
“请进。”内室里传来一声招呼，那声音是宿倾的，却与平时截然不同——清、冷、重，压抑而冰凉。
赫连瑾城手心沁出汗来，他忽然有个直觉，觉得今天他将会看到一个与平时迥异的宿倾。
直觉没有错，转过珠帘，触目所及，赫连瑾城就看到了宿倾，两人对视的短短一瞬，赫连瑾城像是被什么捏住了心脏，心口扑通乱跳但却不见剧烈起伏——完全迥异的宿倾，他坐得笔直，一袭月白色的长袍无风自起，整个人像是坐在烈烈风中。
除了衣角，他的人却是沉寂的：发丝丝毫不乱，乌黑如墨的长发束在脑后，映衬在白衣上愈发漆黑，漆黑到灼了人的眼；他的远山眉清浅，清到如水自明，浅到若山自远；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真的能够摄人魂魄，只是粗粗一看，赫连瑾城就觉得心都不是自己的，他的心魂大都被他那双湛蓝的双目给吸走了；残余的心魄略过他那两瓣薄唇，滑到他的锁骨上，深深的锁骨勾勒出叫人见之难忘的风光，仿佛塞外大漠自旖旎，仿佛深海波浪自磅礴……
……
“坐吧。”宿倾又道。
赫连瑾城木呆呆随同蓝辞等人坐下，没有说话，就连一直爱问这问那的郁聆因也没有说话。赫连瑾城想将目光移开去看郁聆因是个什么神情，可是，移不开。
他的目光胶着在宿倾身上。
看他右手在左手上一抹，左手掌心上一条寸许的伤口就被粘合起来了，前一眼看到的血迹再也不见——啊！伤口！
赫连瑾城反应过来，为什么宿倾要在左手上划一道口子？换血吗？他们来晚了？宿倾已经换完血了吗？他正欲开口询问，视线却被一个人挡住了。那是……江央，是了，江央。赫连瑾城艰难将目光挪向江央。
江央抱着胳膊，站在宿倾身边两步远的地方，道：“可信？”
宿倾的声音还是冷：“多谢。”
赫连瑾城心道：原来如此，宿倾并不是对江央冷，而是因为，之前他做了什么，用了一种冷的内力或是武功，这会儿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宿倾说得如此简短，以致于江央忽然起了调侃她的心思：“我说宿凌之，我好心给你弟弟送药，你第一感觉却是生疑。”她一边说一边指指宿倾手边的一个掌心大小的锦盒，道，“盒子里有只有四粒药丸，每一颗都是我们西域顶级的解毒-药。每一丸从开始准备到制成都需要成千上百道手续，历经几十年。其珍贵与难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说的，可是你倒好，混合了四颗药，从中取了一颗的分量，自己先用了……是，我知道你是在以身试毒，可是这有多浪费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多用一颗就能多解一半的毒，你……”
“试过才知道。”宿倾道。
江央正说得起劲，被她一截，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蓝辞几个都明白了，江央给了宿倾药，宿倾不敢直接用在弟弟身上，所以将药丸均匀融成了一个，随后从中取出一粒大小来，自己先用了，他们进来时看到宿倾左手上的伤口就是她在观察药性。
“那是……素方千解吗？”郁聆因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那个锦盒，忽然问道。
“什么？”蓝辞也惊了，“是素方千解？”
江央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听见这话高兴了些：“你们都知道？郁聆因去过西域，听说过并不稀奇，那你呢？”她看向蓝辞。
“素方千解是这天底下排名前三的解毒良药，任何学医的或是配药的，如果不知道该药也就相当于还没入行了。”蓝辞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宿倾身边去看那一大坨药。
江央有些不悦：“排名前三？敢问另外两种是何方神圣？”
蓝辞失笑，转身答道：“姑娘莫不是没听说过一句话？也就是制药行业的金科玉律。”
“哦？”江央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制药行业的金科玉律，见蓝辞不像作假，便虚心请教起来。
蓝辞缓缓说道：“侬米素方，冰露久光。”
江央眼中的好奇更甚，甚至连宿倾正在喂宿信吃药也不顾了，连忙追问道：“此话何意？”
“这句话，八个字，有四种药名，这四种药是世人所知晓的最厉害的解毒-药，这里所说的‘世人’，包括全部活着的或是已经作古的人。”蓝辞答道，“其中，侬米，是指侬米生，这种药取自侬米花，侬米花据传生长在戈壁滩上，非常的奇特，每朵花有五片花瓣，一片花瓣一种颜色，红、黄、蓝、白，黑。”
“我怎么不知？”江央存疑，“西域也有不少戈壁，却是从未听说过这种花或是药的。”
蓝辞点头：“所以说，这只是据传了。不过古药典籍上有记载，用这种侬米花制成的草药，不只是解百毒、解千毒这么简单了，它可以起死回生，也就是说，无论这个人是怎么死的，只要有了一丸侬米生，便可以重新得到一具没有丝毫受损的躯体——侬米生，这三个字中的‘生’，就是起死回生之意。”
江央半信半疑：“万一不存在呢，编撰药典的人，也不都是实事求是的人。”
蓝辞丝毫不去辩解：“这话不假，一样米养百样人，心思各异的人多了，的确不能保证说到侬米生的人，就当真见过或是用过。”他不等江央说他自相矛盾，又补充道，“但是，一个人这样说可能有假，若要一个国度的人都这么说呢？”
江央愣怔了一下，回神过后忽然醍醐灌顶了：“你是说……东泽的秘药？！”
“正是。”蓝辞见她想起来了，也不再多说。
江央眼神极为复杂，一直以来，她都是知道东泽秘药的，然而每次想起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回避过去，这不是因为她嫉妒东泽有比西域更好的草药，也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私人恩怨，而是因为……东泽，亡国，就是因为此药。
东泽的秘药，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改头换面……每一个形容，都能激起世人无尽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催促着人们失去理智，失去同理心，失去为人的底线，最终演变成为一幕人间地狱……
东泽灭国，表面上是因为当年与大宁的宁泽之战，然而实际上，但凡眼明心亮的人都清楚，东泽在百余年前就已经衰败了，连年遭受各种盗药、偷袭、攻打……内忧外患之下，东泽恍如大海小舟，怎一个风雨飘零。
最初的衰败，源于与一个名叫晋朝的国家作战失利。而这个晋朝，正是大宁的前朝。
抛去这些朝代兴替、国度对峙的恩恩怨怨不提，江央也是不愿意想起东泽的，因为东泽亡国之战打响的导火索，是一位女子的惨死……
想到东泽公主的惨状时，饶是江央再怎么心志坚定，也难免打了个寒战。
蓝辞适时开口打乱了江央的思绪，他笑着说道：“姑娘，在下还是继续说？”
江央两手胡乱搓了搓胳膊，消去了几分寒意，她压抑住打颤的牙关，强笑道：“好。”
“‘侬米素方’，这其中的‘素方’，指的就是贵国的素方千解了，素方千解也叫千解素方，姑娘熟悉得很，在下就不多此一举再多做解释了。至于后半句，‘冰露久光’，‘冰露’是指‘冰露百转’，这是说，这种药提炼了一种名叫‘冰灯玉露’的植物用作药底子，随后添加了不少别的草药，融合炼制而成，这种药出自南疆，在大宁难见的很，所以在下也不算熟悉。药性却是知道的，冰露百转，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它的药物机理是将毒性转移。”说到这儿的时候，蓝辞很是不屑，“南疆养蛊，咒术猖狂，这冰露百转就是为了蛊虫所制，将它与蛊虫联用，可以把病患身上的毒性完全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江央了然，这样的解毒方式，势必会救一个害一个，实在不是仁心之术。
“那个久光呢？”郁聆因见二人不说了，而他好奇得很，便出生询问道。
“久光，就是九泪草了。”答话的竟是宿倾。
众人齐齐看向宿倾，就见宿倾已经恢复如常了，她在一边的净手盆中洗手，皂角的清香飘到众人身边，很有些脑清目明之感。
脑清目明后的赫连瑾城，嚯的站起身，走过去将宿倾的手从水盆中拎了出来，急道：“你手上有伤……”他没说完了，因为他看到宿倾之前在左手上划的那道伤口竟然消失无踪了。
宿倾笑了下，轻轻挣开他的手，对了阳光，细细与他讲道：“不必担心，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赫连瑾城自然不信，欲要上手摸一下却又怕将他弄疼了，只得对着那片光滑之处使劲儿，像是要透过表皮看骨头似的。
宿倾轻轻一叹，将原理说与他听：“我是斜着划开的，皮肤掀起成一个狭窄的角度，后来用上内力修复的时候可以严丝合缝地盖上。”
他说得也合理，语气也淡然，可是赫连瑾城想到的却是：斜着划开，那得多疼啊。
“你……”他想问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直接垂直划开看伤口不行吗？退一步来说，等等不行吗？为什么以身试毒之后非要立刻观察药性变化呢。只是，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还能是为什么，为了宿信罢了。
伤口被遮盖住，宿信不会看到，也就不会内疚；立刻观察血液，便能早一点儿知道药物是否有效，宿信也就少受一会儿罪。
“好了，没事儿。”宿倾拍拍他的衣襟，继续净手，一边洗一边接着方才的话头解释道，“九泪草就是之前那种对生的药草，那药草不开花，只结果子，果子有九颗，泪珠一般的外形，可入药，用以缓解毒性发作时的痛苦。”
宿倾用干净的布巾擦了手，想了想又补充道：“九泪草，又叫久泪光，简称‘久光’。”
蓝辞接回原话：“所以，那八个字也可以说成——侬米生千解素方，冰露百转久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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