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替我旁边的一位师弟合上眼,他脸上的血在我摸上去时还是温热的,仿佛他只是受伤,抑或刚死不久。可我知道,修士生命力旺盛,即便死去,血也不会完全冷却。
我越过练气台,直奔里府而去。里府居住的都是和我一辈的师兄妹,我挨个搜寻,却发现除了公山渡和清风不知所踪,我的其他师兄弟也全部陨落,陈尸当场。不想多看他们熟悉的脸上遗留的死不瞑目的表情。我站起来,缓缓地朝师父所居的登仙台走去。
尔玉背对着我,正站在登仙台的画壁旁,听见脚步声,他侧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画壁上画着九道派历代的师父师祖,有的渡劫失败早已陨灭,有的渡劫成功飞升入世不知所踪。
我说:“我的师父他,有没有活下来。”
尔玉让到一旁去,我看见他身后有一个小小的元婴悬在空中。他只有三寸大小,眉眼可以看出是鹿飞子年轻时的模样,眼睛紧紧闭着,脸色异样红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元婴,却没想是在这样的情形。
尔玉把他的披风取下来将我裹着,然后拉着我坐下。
半晌。尔玉的声音轻轻响起:“在我还在九道派的时候,就知道修仙界不太平。那时九道派还很小,为了壮大,为了能得到足够的资源给弟子们修炼,我们时常跟着师兄出去拉拢一些更小的帮派。这是为了九道派的发展,也是为了联合起来抵御更大的帮派威胁。这么多年过去,弱肉强势,还是没变。”
我擦干眼泪:“弱肉强食,他们大可把我们并入他们的帮派,为什么要灭掉宗派,杀不留活口,”我抱起那个小小的元婴,哽咽,“我的师父他,一直对门下的弟子很好,他已经元婴后期了,假如以后他要渡劫,我们里府弟子几个一定会尽力守护他,如果渡劫失败,也要给他一个美满的晚年。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宗派,竟心狠至此,师父他消散了数百年造化的元婴也没能守住这个帮派。”
我闭上眼:“尔玉,你说我们,到底为什么想要成仙?”
尔玉闭口不言。
我说:“这人世的欲望,无穷无尽。大多数人对生有欲,所以历代凡世都有皇帝兴师动众寻长生不老之方。我其实对无尽生命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之所以修仙是当年被师父发现有福运,捡回来了。大家都想要成仙,我便也修炼想成仙。我是个弃童,跟着师父师兄弟生活、修仙,我才有所追求,也有了所谓的欲,”我转过头,“尔玉,我连报仇都不知道该向谁。我也报不了仇。我现在没有家了。”
残阳沉地,百鹤西归。
尔玉神情平静:“我听说修仙路上九死一生,死去的修仙者都会转入下一世,你不必为逝者太过伤心。你不是还有两个师兄还活着么,好好修炼,以后才有报仇的可能。还有人在,九道派就在。”
他拍拍我的肩膀,看向天空:“来,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把他们安葬了。”
是夜,我和尔玉不眠不休,连同拖着消化不良的福贵挖坑填坑,将九道派的七十二个同门埋在了一起。鹿飞子的元婴被我小心翼翼的埋在了他以前最喜欢打盹的那棵松下。我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师父还在叮嘱我和师兄妹们抓紧修炼。然而再一睁眼,只有满目疮痍。我握住拳头,不再去想。
忙到第二日,晨曦微露。我听见有人在吹奏玉笛,其声哀切悲怮,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慰籍着这片土地上陨落在修道漫漫途中的亡灵。
“其生偌浮,其死若休。明月为途,乡愁悠悠。”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尔玉在九道派弟子们的坟前伫立良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离去之际,他弯下腰,将玉笛插在了一座坟前。
我看了这生活了百来年的、群山掩映下的九道派最后一眼,举起火把,将宗派的房屋从门匾开始一一点燃。
然后头也不回的踏上万仞剑,破浪西行。别了。
我们朝着鹿鸣之地飞去,至次日正午时,刚好到达中州中部偏北的阳安城,再往北,则是广义上的鹿鸣之地,往南,则是前几日我们探访过的日月山一端。两地以阳安城为界,以北人迹罕至,以南繁华热闹。因为鹿鸣之地常年气流汹涌,御剑不便,所以我们少做歇息后,将骑着福贵飞至鹿鸣之地。
我对未来忧心忡忡,问尔玉:“去拿了你在鹿鸣之地放的东西之后,你和我是不是就要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尔玉十分有责任感:“按辈分来讲,你应当叫我师伯,或者师祖。宗派虽然没了,我作为派里的长辈,有责任将你培养到元婴圆满,助你渡劫。”
我说:“那我万一没有达成你的期望怎么办。在九道派时我就和别的弟子们不同,我既不炼体,也不炼气。能修炼到金丹中期,纯粹是凭借天材地宝。你可别觉得我平日嘴馋贪吃,其实那是我以食替炼。之前前往日月山便是因为我已经把我们宗派附近的上等器物吃干抹净了。我们没有了宗派,你养不起我的。”
尔玉不以为然:“天材地宝的形成都需要漫长年岁,在你之前千百年,怎么没有人发现那些天材地宝?你所修的可能不是食道,而是运道,”顿了顿,“以前我的师父告诉我,我那一辈也有个女修士是修的运道,这种人,万里挑一。没想到你也习的是运道。”
我一直觉得自己太过特别,靠外物修炼十分不靠谱,内心忧虑于不知道未来到底能修成何样,此时发现了希望:“那你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之前的那个修运道的修士后来怎么样了?”
他咧嘴一笑:“你说那个女修士?那人一路修炼顺风顺水,进步惊人,不过在渡劫时没熬过,”他顿了顿,“她在渡劫时被信任的人背叛,死了。”
我吓得一哆嗦抱住自己的胳膊。
烈日当空,福贵耷拉着脑袋气息奄奄。尔玉看我陷入迷茫,拍了拍福贵,拉着它朝铁铺走去,“所以,吃得再多,你也别怕我养不起你。倒是你以后得四海八荒到处寻找天材地宝养你自己,和你的这只貔貅。”
进入铁铺之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养貔貅意味着什么。这个铁铺是该城凡人买卖普通兵器的铺子,大多是刀剑一类,而这其中销量最好的是菜刀。尔玉对着铁铺墙上挂着零零总总兵器略加思索,从辟谷里掏出一枚乾坤袋,对老板示意道:“把你们铺子里的中品兵器包四十把,装进这个包裹里。”老板眉开眼笑连连称是,吩咐伙计开始包兵器。
我十分肉痛,拉着他的袖子小小声的劝道:“诶,会不会太多了?它哪能吃这么多,如果要吃那么多我们买点下品兵器给喂饱得了呗。”
尔玉毫不迟疑:“貔貅的脾性是饿着就不会干活,不喂饱哪行。假如买三等兵器,就得带四百把才能喂饱它。我们坐哪?”
我心疼地瞪了眼兴奋地摇头晃脑的福贵,不情不愿地掏出钱袋。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来到偏僻之处才将兵器拿出来喂福贵。中州属于仙凡混居之地,在我从宗派带走的东西里,一半是什么炼器炼体的卷本,还有的则是一些师祖们留下的心得,丹药,以及少量道玉。至于凡间流通的黄金,仅数十两。假如每次出行福贵都要这样吃下去,用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把我吃穷。它简直不配福贵这个名字。
计算之间,福贵心满意足的将四十把形状各异的铁剑钢叉吞下了肚,抬起前蹄摸了摸肚皮。我没好气地瞪了它一眼,尔玉扶着我坐上它的背。
传说中的鹿鸣之地越来越近,我因为放心不下传说中的神鹿突然出现,心情紧张。不多时,俯瞰大地,现出了一片汪洋。尔玉告诉我,那是我们走到了中州的尽头,再往北去,是中州和雷州之间的汪洋海。
抱紧福贵的背,我们迅速地降在了一棵巨大垂柳旁的地面上。下落时一片蛛丝缠在了我的衣袖上,我将它们拂去:“你说,这里还有人么?”
尔玉从树底下取出一个三尺长许的红松盒子,打开,里面除了几块道玉,有一把薄而透着寒光的剑,剑柄有着祥云雕纹:“我被邪修追着逃到这里时,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这是我师父给我的剑,这么多年过去,它一直被我藏在这里,却没能带走,现在却找回来了。”
他细细的擦拭着剑身:“我在这棵树另一边还埋了坛梅子酒,现在取出来应该也算是难得的佳酿了。”说着来到垂柳背后,却见不远处栽倒着一个孤零零的酒坛。
我说:“你说的是这个酒坛吗?你看,蜡封早就坏了。”
尔玉收剑入鞘,放入袖中:“看来,有人来过这里,喝了我的酒,却没把我的剑拿走。”
我点头表示赞同,并总结:“这个人一定十分务实,荒郊野地,你的剑远不如一坛酒实用。这人也不贪财,即使用不上他也没把剑带走拿去二手市场倒卖。”
福贵从到到尾都对尔玉的剑十分感兴趣,在剑被收起来之后一直有些失落,此刻,却显得精神抖擞,飞快的蹿进林中深处,不久,又飞快的蹿回来,摇头晃脑地伏低身子要我们坐上去。
尔玉咧嘴,转头问我:“看来它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伊追,你想去看看么?”
<更新更快就在笔趣网www.biqu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