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细章 细心女儿生恻隐 下
“她的事你说试试,我又没抱希望。”他不在乎说。
“你不了解她的问题早该解决,有人写信投案自首,承认女厕所的标语系他所为,还嘲讽学校无能,抓替罪羊,写了好几封信。”她向他透底。
“那学校还犹豫什么,还不抓紧捉拿真正的作案人,揪住无辜的受害者不放?”游郁生愤慨地说。
“学校自有学校的说法,他们怀疑有人存心为蔡离莞开脱,混淆视听,这些信既无地址,也没有落款,全是匿名信,不足为凭。”
“真的吗?”
“我有一个朋友在蔡离莞学校的专案组,是她失口泄露给我,前两天我找过她,阅读了那些信,从信的内容有一个发现,写信人很可能是上届高中毕业生。专案组从字迹辨认入手,查阅了前一届学生档案,其中有他们自填的表格,但没有找到字迹与信笺相符者,我估计这人狡诈,也训练了能用两种字体书写。”
“像你?!”他自觉失言,马上掩饰道:“他的信有没有别的蛛丝蚂迹?譬如信封上的邮戳什么的……”
她点头道:“我留意到了,信封上有的有本市邮戳,有的连邮戳也没有,未粘邮票,肯定是寄信人或请人直接送信到传达室。但从信中口气措辞推测,不像家住市内,倒像那届毕业生中的回乡知青。”
他侧着脑袋与她一道分析:“假定写信人是回乡知青的话,多半是家在郊区或附近县的,他为隐瞒邮出的地点,以及节省点邮资,趁进城的机会将信送出。”
她望着他一付神经兮兮的样子,笑道:“你倒心知肚明,如你亲自动手干了似的。”
“对了,我是心知肚明,只不轻易说出口罢了。”他忘乎所以,“我写封信给蔡离莞,叫她在乡下侦察。”
“蔡离莞——她在哪儿潜伏着?好哇,你终于不打自招了。”她高兴道:“你不必招供,等我猜猜。那么,那天早晨我同剑明在郁孤台亭上瞭望的景象是真的了,我没有眼花,我看见蔡离莞同一个阔肩膀的男子上了客运码头的驳船,除了你还会是谁?”她的嗔怪的眼神从很近的位置像利剑扫到他身上,使他满脸羞赧,“我猜你们一定是下滁滩去了,她外婆家在那一带,也是我那朋友说的。”
“这么说,他们已经猜疑她了?”游郁生吃惊地说。
“他们不会拿她怎样,因为有人出来自首,他们也将信将疑。”胡东荷说,“况且,听说她的父亲即将要解放了,官复原职,人家何必跟她过不去!”
听到这个消息,游郁生提笔给蔡离莞写信时,就删除了烂熟于心缠绵的文字,换上平铺直叙的口吻。信是在水库工地上,由谢根生亲手交到蔡离莞手上。她不指望收到游郁生的信了,乡村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闲适,可以磨平人内心的浮躁,她也懒得写信了,没有回信的信如跟自己谈话,多么扫兴。所以,谢根生说你舅转你的信丢在大队几天了,蔡离莞惊喜之余,一个人偎在地头细读。
李会走来搭讪:“谁的信,读得那么起劲!”
她茫然地说:“一个朋友。”
他说:“一般的朋友?”
她反诘问他:“不一般的朋友,你会不会出卖他?”
李会摸不着边际:“出卖谁?这话从何说起。”
蔡离莞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在乡间好几个月了,你们竟没有一个人过问我的来历。”
李会敏感地说:“你怎么不迟不早,偏偏今天才收到信提出这问题,定有缘故。”
蔡离莞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今天我才晓得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今天才晓得?”李会喊谢根生,“她说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了,你说说她究竟有什么问题!”
谢根生慢吞吞走过来说:“你的那点鸟事,我们早就一清二楚,可我们不把它当回事情。”
“你们全知道?你们全瞒着我!”她愤怒地说。“问题是,你们这届同学中有人把我害得好惨。”
于是她把游郁生来信揭露案情进展荒唐□□向他们复述一遍,说到那个不知名的冤案制造者,她不是用语言控诉而是咬牙切齿把长久窝藏在体内的积怨迸发出来。蔡离莞能够无所顾忌释放压抑的心情,恢复本来面目,也与她不久前获悉于父亲有利的审查结论有关,家庭背景那会如年青人的脊梁,脊梁骨挺直了人说话也就神气了。
李会聚精会神盯着她那双发怒时也不难看的眼睛,听着变得慨叹起来:“无耻!溜进女厕所去涂写标语,栽赃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是男子汉做的事吗?”话从小个的李会口中吐出,立在他身边的谢根生身材魁梧、面貌方正,可谓村中仪表堂堂的汉子,觉着李会说话的样子十分可笑。
“等等,你敢断言此人是男的?并没有画上作案者性别的标记呀!”
“但是信中提供了作案人是回乡知青的重要线索,据我所知,我们这届回乡女知青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家在边远县的,不可能三番五次跑回市区,就为发一封匿名信。”李会踅向谢根生说,“你应当最清楚,你当时是学生中的头儿。”
“我是,”谢根生肯定地点头,“这届高中非市区学生约四十名,但女生少得可怜,男女比例10:1,只有四大美女我们戏称为四个活宝。”
又是美女又是“活宝”,这一词令蔡离莞破涕一笑。
谢根生笑着解释:“其实大家伙儿心里挺珍贵的,只是不好明说,故意一种轻佻的语气喊喊。”
早春二月,田原上空气料峭,但深翻的黑土透出一股暖色,李会和蔡离莞站在金光四射的油菜地边摄影,借机撺掇她说:“给你提供点机密,家址离市近的除了我和根生还有几人,其中梅山赖子十分可疑,要是你愿意,我带你爬梅山,顺便会会他。”
“梅山我听人说起过,是个风景秀丽蛮好玩的地方。但你说的赖子是谁,是绰号还是姓?你怎么众人中惟独疑心他?”蔡离莞问。
“是姓。同年级中,他同我都酷好书画,他画画没什么创意,但依样画瓢模仿的功力我自叹弗如,他曾在我面前卖弄,模仿谁像谁的字体。”李会说,“当时我们都对全部外县生回家修理地球的分配方案忿忿不平,而且把此作法迁怒于刚介入学校运动的军管人员。”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你自己也是怀疑对象。”她盯着他两只小眼,愈看愈觉着他奸诈。
“你就别怀疑一切了,你不就是他们怀疑一切的牺牲品!我最不喜欢模仿别人字画,我喜欢不落窠臼,独立创造。”他仿佛被她侮辱了人格,有点生气。
“好啦,我同你去不就得了。”她开怀一笑。
他们上路,是春暖花开,连日雨霏后一个少有的好晴天。李会兴致盎然,背着画夹走在蔡离莞身前,像艺术家偕理想中的漂亮姑娘赴野外漫游和写生似的。梅山景色宜人,像一面镜子,映衬蔡离莞开朗的心情,虽然李会献殷勤的样子可笑,她并不反感,反觉得过去日子,和游郁生在一起太沉闷了,她现在有种走出阴影后的轻松。并不是说,她不爱游郁生了,但爱不能代替一切,每个人都需要完整的生活,对于不幸陷于困境中的人,爱常常只占据很小一部分,只有生活优裕的人,才不顾一切地追逐爱的乐趣。
梅山的花开得并不烂熳,偶尔在山路旁伸出一两枝梅,但显得清新、雅致。五、六十里路,他们只坐了很小一段汽车,下车后小路纤细悠长,蔡离莞累得香汗涔涔。李会替她捧着脱下的棉袄,裹着的红毛线衫下的身段羡煞人,她吹弹得破的薄脸皮上,渗出鲜艳的红晕。
“你是一朵花,”李会脱口赞美,“不,花比你瘦,你是丰腴的果,不,果比你少一点妩媚,你就是你,一个女孩。”接着,他背诵几句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这些话女孩很受用,她也不能免,勾起了她的浪漫情怀。她想起一件事:□□前的一次文娱晚会,班上的女生表演了舞蹈《咏梅》,她们穿着白色的短裙,在雪野的背景上有如洁白精灵。后来,语文老师叫他们写一篇观后感想的作文,她堆砌了许多美妙的词藻表达内心感受。不久作文改出来了,她的作文也被贴出来了,但不是“范文”。在学校办公楼正门过道上一块临时辟出的宣传栏上,贴着几篇批判舞蹈《咏梅》曲解领袖原意,表现小资产阶级不健康情调的范文,它们都得了90分以上的高分,而她的一篇老师给了60分,是作为对立面的文章公开,以期引起同学们的争论。
“同学们反响热烈吗?”
“有许多同学围着观看,我自己也忍不住悄悄走近观看,毕竟是我的作文第一次公之于众,被全校的同学欣赏,尽管是反面材料。但我窃以为老师心中还是喜欢里面优美的文句,老师曾经当面称赞过我的作文,不然他就不必贴出我的一篇,因为还有其他同学作文也持我的观点。看过以后我还是深深失望了,我被自己焯灼文采抒发真挚情感打动了,而那几篇老师评90分的范文除了观点一致,毫无特色,我为自己作文得个60分羞耻。”
“美的就是美的,”李会说,“等等。”他支起画夹,将山坡上一丛升起的梅花画在纸上,送给蔡离莞说,“不在乎谁给她打60分,老师希冀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向大家表白,他任何时候总站在正确一面。”
“不过,他仍不能幸免,几乎所有的语文老师。他因比较年轻,是被学生整得最凶的一个,有一段时间他整个人瘦下去,脸却浮肿起来,腊黄腊黄,据说患了肾病,是被打坏的。”
“不知后头他面对那些打他的学生,站在正确一边的代表,看着站在身边的你,师生二人同病相怜,心中是何滋味?”
“我冒出一个怪念头,也许那时他对我的文章爱不释手,才换一种特殊的方式公布出来,也未可知?”
梅山之行,如果仔细一想,不会抱多大希望。因为所有的推测,只是一种可能。即使能认定是赖子干的,也还得他本人承认才算数,要他肯为你解脱才行。蔡离莞不会不明白这点,但是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特别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很少有人轻易放弃。
事实果真如此,他们在梅山脚下找到赖子,赖子矢口否认,不仅没有一句安慰,反而劝阻他们,别再去干傻事,伤及其他人了。
“找到也没用,”他说,“这种事谁会站出来承认,躲还躲不过来,他干嘛要写匿名信,不干脆写信通知你本人得啦,何劳大驾光临。”
“那么,同情心呢?他就不看看人家因他图一时的痛快,所遭罪戾和蒙受的不白之冤吗?”
“这种事谁撞到谁倒霉,何必再搭上一个,去乖乖送死!”赖子竟大言不惭地说,就像真是他干的,死不认账你奈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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