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忧话落,众人无声,那些起先对她投以异色的也都纷纷不敢轻视,不由心底给她举起大拇指,感叹这又是一个“刘燕”。
“忧儿以为将如何?”魏成大胆放手让魏无忧尽抒己见。
“我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办法?只是书读的多了,看事情明白些,这官场博弈不比行军打战,明里暗里干得是两样勾当,看不见的自不得而知,也无从解。”
就在众人认定魏无忧是个“女诸葛”时,魏无忧话锋一转,又借着女子身份自诩起年幼无知。
这一扬一抑,一起一落,将来将整的懵头昏眼,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
魏成心下笑道,我家怎么能出这么个人精!若真将她嫁于普通人家,也不会是个安分的主,反倒埋没了她的机智才情。
世上总会有这样人,他们不怕死,怕的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终其一生。
魏无忧便是其中一个。
魏成知石珊私心,只想女儿安稳度日,可他也深知,若国不稳,家如何安?若能安国,普天之下何处又不能安家呢?
石珊自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她并非守旧执拗之人,只是半生坎坷,再嫁魏家不到两年,丈夫魏杰便战死沙场。她独自拉扯着一对双生子长到五岁,才被功成封公的魏成找到。
魏成视这一对孙子如珍如宝,虽不期他们能功成名就,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出去。余生所愿,不过能看着两个孙子随心顺愿。
同一片天空下,北殷怀却没有魏无忧这样的幸事。姚伯阳坐在侧堂,只觉后背发凉。已全然忘记北殷怀对粮食发放的提意和安排。
他看着站在堂中的刘云,这样干净的眼睛,怎么会是欺骗他五年之久的那个笼中奴。
五年前的冬天,大雪覆盖了玉城,姚伯阳带着姚玉洁姚冰卿上街买年货,经过马市时,发现一双明亮的眼睛从一团脏乱的蓬发下投出,这双眼睛长在一个被困在铁笼子的姑娘脸上。
人贩子标价不低,言说是个雏,所以围观着众,而愿意下本的人少。
刘云再看到姚伯阳的一瞬间,眼睛便亮了起来,她把着铁笼子,将头贴在栏杆之间,直直看着姚伯阳,仿佛要从里面挤出来。
姚伯阳家中从姚冰卿到来后,再没有添加过家门外的仆役,一是姚伯阳为人谨慎,二是姚冰卿来历不明。他总怕自己救助的婴孩,到头来会遭人利用,所以尽量避免陌生人有机会接触。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刘云,非但欺骗了他,而且还是他曾参与逼死的留王之女。
他甚至不敢想象又多少机会,他都可能命丧黄泉,而无人知晓。可同时他又庆幸自己已在无形中逃过劫难。
他依然相信这个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姑娘是善良的,这五年来他们在玉城经历的桩桩件件都历历在目,这个胜过自己女儿千万倍的姑娘,在大是大非面前,总能有出乎意料的决断。
他也相信,他养大的三个孩子,必然都将秉承他的信念,在苍茫大地之间,成为一个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
想自此,他便无憾。姚伯阳接过刘云端来的茶,低头笑着喝下。他什么话也没说,待刘云退出后,继续跟北殷怀商量发粮的对策。
可十八岁的姚冰卿并不能拥有姚伯阳的智慧,他站在堂外,早已将里面刘云所说听的一清二楚。
刘云刚刚走出,他便一把拉住刘云的手臂,直往门外走去。
曲萧不放心,自己却不好跟着,遂遣落英暗中前去保护。
姚冰卿一路拉着刘云直出了城,来到荒郊。
四野茫茫,干风烈烈。
姚冰卿站在原上,业已失控。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半月前在月照山盘龙洞中,姚冰卿突然被一群新月人奉为新主,当时他便怀疑刘云的身份。只是他与刘云自相识,便天天在一起,心下以为刘云也不过是遭人利用。
他与刘云心照不宣的相处模式并不是一天两天,他以为他们之间相互理解的如同合二为一。偶尔出现的疑惑不解,他也一云障目,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不止一次幻想着带着刘云二人隐居,种豆南山,守看日月,过上与世无争生活。
眼前的刘云,他熟悉又陌生。人还是那个人,可事全不是那回事。
更让他恐慌的是,突然明白,刘云根本不是为了报复姚伯阳而来,刘云是为他而来。而临江观也不是什么留王遗孤,而是新月余孽。
他便是这些新月人守望以待的复国太子。
姚冰卿五内俱焚,眼睛涨红,对于刘云他只是一个任务,而刘云对于他确实整个青春。
姚冰卿鼻头一酸,突然抽泣的像个孩子,他那些冷静睿智一瞬间全都破碎。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原来他如此不堪一击。
“为什么骗我?”姚冰卿噙着泪,尽量压着声音,控制自己已经崩塌的心房。
“我没有对你说过慌。”刘云站在艳阳之下,不知为何忽觉身冷。
“什么是谎话?”姚冰卿忍不住还是提高了声音:“歪曲事实是谎话!隐藏事实也是谎话!”
刘云呆住,上一次见姚冰卿如此,是姚伯阳在与乌合作战身受重伤之时。她不知如何向姚冰卿解释,“解释”这个词语从来没有在他们之间的相处中出现过。
“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你明明有一千万次机会都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只要你告诉我,我都会相信你,不管之前你做过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刘云低头沉默着,一团火顶在心头,让她什么也说不出。
“我自小来到姚家,那里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人家人。”姚冰卿转过头,不愿意再看刘云的脸:“而你,也曾是我的家人。”
“所以,现在不是了吗?”刘云起声便已幽咽,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在她看来,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又有什么资格哭。
“你觉得呢?”姚冰卿冷冷的反问,一瞬间仿佛与刘云就此划清界限。
“也好。”刘云悬着心反而放下,松了口气,勉强一笑:“我走了,你就再也不用在选择中为难。”
“我没有为难过!”刘云的话再次刺激到姚冰卿的神经,难道他拉刘云至此是为了跟刘云诀别吗?不,他是想要将刘云拉回去。
“因为我根本就不会选!”姚冰卿转身双手握住刘云的肩头:“你!你们!包括你们的阴谋都与我无关!我姓姚,我叫姚冰卿,我爹是姚伯阳,我妹妹是姚玉洁,还有”
姚冰卿眉心一皱,泪已盈眼:“我未婚妻叫姚萤芝。”
姚冰卿突然松手,又将刘云的一只手握住,举向天空:“夏至!黄昏!日月同穹!天地为证!我们许下的承诺,你忘了吗?”
刘云抬头望着被风吹散的浮云,耳边忽又想起“流云易散”的话。
“忘了吧。”刘云淡淡的说。
“不!云儿,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走,去南州好不好?我们不要呆在这里了,带上义父和玉洁我们一起走好吗?”
刘云望着姚冰卿,已然觉得眼前人已经丧失理智,说起了胡话。姚伯阳是大治的边关大将,不出意外,此生到死也不可能有卸任归家哪一天。
而姚玉洁更是不可能,女儿大了即便不成亲,也没有道理与哥哥嫂嫂相伴一生的道理。
“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临江观的人来找你。”刘云快速将姚冰卿依然飘走的灵魂拉回现实。
“那你呢?”
“我也会从你眼前消失。”
刘云松开姚冰卿拉着的手,后退一步,低头向姚冰卿一点,转身便迈开了步子。
“刘云!”
姚冰卿一声大喊,刘云停住。
“你知道吗?其实你连玉洁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刘云呆住,这次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侧身转头,看向姚冰卿。
“你自私,虚伪,我行我素,你的心眼,比筛子都多。”姚冰卿此时何止是换了副嘴脸,整个换了个人,他突然石一安附体似的,冷笑着,摇头晃脑,仿佛他这么说了,自己就算不曾受到伤害。
“你是说,真的吗?”刘云突然心疼,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迅速侵占她的全身,从眼睛里溢出来。
“是!你冷血,无情,甚至,”姚冰卿突然一笑,声音又轻盈又刺耳:“不像个女人。”
刘云的眼泪依然决堤,她直盯着姚冰卿,努力让自己理解他的心情,然而她还是做不到。不将自己的难堪留在彼此间的最后,是刘云此时唯一的选择,转身的一瞬间,两颗眼泪随风滚落,逆着风,刘云狂奔在大治二十五年的春末。
春尽红颜老,却道草木深。
姚冰卿独自站立在荒原之上,任风呼啸将他的怒吼吞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突然一暗,整个人松软下来,对着自己,说出那句本该告诉刘云的话:“可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