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气阴沉。
驿站客房里,童颜女子费力地从床上爬起,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壶。身子稍一倾斜,背后传来剧痛,害得她失重般跌下去。连续几次,疼得她满头大汗。干脆放弃,趴在床上忍受饥渴。
那天晚上秦王送给朱雀一块“亲王高扈”腰牌,凭此腰牌便可以在玄甲系军驿白吃白喝,还可以要求驿站给她提供保护和运送。
那日碰见怪人,朱雀侥幸脱身,汗血宝马飞奔如影,一溜烟跑进山间驿站。朱雀叮嘱驿兵把马藏好,休要让人发现,随后她便藏身驿站养病。
驿站里常备一些疗伤药,人和马的外伤都能治。驿丞是个九品小官,倒也是个会关心人的,安排驿兵照顾朱雀,可朱雀不让男人留屋,只说想雇个丫鬟。
这荒郊野岭的,附近也没个人家。以前驿站里倒是有个伎人,可燕云开战,伎人便跑没影了,于是驿丞派驿卒去县里找找看。
今个驿车路过南皮,果然捎来一名少女,那少女是因战乱与家人走散,站在街上自己卖自己。于是被驿卒带来虎沟驿站。
“高扈大人,卑职给您带来一名十四岁的姑娘,长得不错,还读过三年书,蛮规矩的。可她说不卖短工……”
“她要多少钱?”
“三万。”
“让她进来吧。”朱雀趴在床上,掏出钱袋,点三十五枚金币递给驿丞:“三万是买她的,那五千送给驿丞,买些茶叶喝。”
驿丞官小,却是举人出身。只是家境贫寒,无资走动,更无背景靠山,一直没有官运。反观沧州府张司马家纨绔儿子,秀才都考不上,后来走动关系买了个秀才身份,如今在县里当从八品司仓。
驿丞只收了三万,却没收五千,恭敬道:“一直没敢问高扈大人,您是给哪位王爷效力?”
朱雀冷着脸:“怎的,你怀疑我身份?”
驿丞立刻道:“不敢。卑职在驿站待了二十年,真假腰牌倒是一眼就能分辨。”
朱雀苦笑一声:“那你是想让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驿丞惭愧地笑了笑:“卑职年轻时,也曾是一身傲骨,可如今……,唉,算了,高扈大人请便,卑职告退。”
驿丞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交浅言深,于是言尽于此,转身离去。不多时一名少女轻步走进来。打眼一看,朱雀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这三万花得很值。
万花楼每年去扬淮选买瘦马,这般好看的小姑娘,二十万不一定买得来。
见到朱雀,小姑娘一喜,咬了一下嘴唇,道:“还以为高扈大人是个男的,没想到竟是个女的,还是个美人。”
她笑盈盈走到朱雀面前,万福道:“小女名叫吴眉黛,认识字,会女红。”
倒是个敢说话的,精神头很足,朱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大总鸨的威严浮出脸上:“是甚人家的?”
“燕州吴大户家里的。”
“读过三年书?”
姑娘目光不稳,不敢与朱雀对视:“其实小女没读过书,但真的认识字。”
还没等朱雀问什么,她就急着解释道:“小女是丫鬟生的,在家里不受待见。家里请教书先生只给大夫人屋里孩子讲课。每次先生讲课,我就趴窗户听。虽不是每课必到,但也听得七七八八。平时去书房打扫,捡些秃笔,沾水在地上练字……”
纸贵,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未必用纸练字,课桌上有一方沙盘,在沙子上练。
吴眉黛人如其名,黛眉精致,显得小姑娘格外精神。
有婢女在身边照顾着,生活好了许多,但伤痛折磨,也是让美人憔悴。
让吴眉黛买来笔墨纸砚,给秦王写封信。
信中说:“禅佬重现江湖,此人早年修炼妖功,自断冲脉,使得他不男不女,性格乖张狠戾。曾传言此人死在大相国寺,如今看来是谣言。之所以提醒秦王,因妾怀疑他是绑架喜鹊的幕后指使。但他是不是刺杀秦王的幕后主使,还不好断定。毕竟他与殿下无冤无仇,更有可能是在给别人卖命。但这只是妾身的猜想,也不排除他是在清理门户。我与他纠葛颇深,其间事多,不此赘述。妾只希望猜错,否则外甥女已无有生还可能……”
写到这里,朱雀泪如雨下。可怜的妹妹给她留下一个可怜的外甥女,刚到洛阳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落入敌手,怎不叫人心碎。外甥女还是被自己连累的,早知如此,不如让她继续在长安生活。
擦干眼泪继续写道:“十五年前,禅佬妖功初成,就能与十境高手抗衡。观其一生,只是败给过犁万堂、陈千缶。如今十五年过去不知修炼到甚境界。妖功与秦王所修道家功法不同,道家需要循序渐进,而妖功则是一朝悟道,境界飞升。秦王千岁之尊,身边应有高手保护。仅靠白展,不足与之抗衡。”
写完信,装入信封,让吴眉黛送给驿丞,再加些车马费,发急件给秦王府。
“原来高扈是秦王的人,真是怠慢了。”
秦王带队北征得胜,正是如日中天,他身边的高扈便是秦王身边亲近人。安排好邮寄事务,驿丞便快步来朱雀屋门口,表示歉意。
朱雀笑道:“驿丞所作所为不失本分,无有怠慢之处。至于你的事,我会与秦王说,但秦王是否提拔你,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朱雀话音未落,听到外面车马声。驿站有车马声本很正常,可这次听到的声音不大对劲。无论是军驿还是民驿,车夫来到这里停车都会高声叫马,拉紧皮闸。可这辆车没有这些声音。
朱雀让吴眉黛去窗口看一眼,说是一辆黑篷民车。
闻言朱雀一惊。
……
今日秦王进后殿与太后见面,临走太后送给秦王一把剑。只因她听说白展用的剑,竟还不如野匪的一把刀。
白展的武功还没到可以摆脱武器的地步。即便能摆脱,有人也喜欢带着一把剑在身边,比如龙啸天。
但苏御并没把那柄剑送给白展,而是自己留下。这里藏着一个小心思——没必要让自己的身边人领太后的情。
不过苏御也没亏待白展,乔装龙公子,去洛阳最著名的锻剑师那里订购一把上品剑。
在白展看来,秦王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身穿银锦长袍,头顶银冠,手持折扇,逍遥自在,离开北市又去到平康坊。那里人头攒动,而秦王身边只有一个白展。
来到平康大都会,仰头观望主楼醉玉皇。楼体修长,好似一条玉圭插在地上。可转念一想,看起来又像墓碑。想到这里,银袍龙公子皱了皱眉头。
秦王看起来很放松,可白展高度紧张。这时秦王微微侧头,似乎是在用余光瞄着身后,苦笑一声道:“老吕还跟在后面,白展可曾察觉?”
闻听此言,白展猛地转身四下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没看见老吕。
苏御叹了口气:“太后已答应宽恕沁儿她们的罪行。沁儿一出来,老吕又要没完没了。这个老吕,比老黄还让人头疼。”
白展吃了老黄的教训,不敢小看老吕,于是低声道:“莫非这位老先生也像黄先生一样是个高人?”
苏御指着醉玉皇的楼顶说:“这样高楼,他只需跳四下就能登顶。”
“啊?”白展惊得张口结舌。
苏御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也不信。他这样说话时,我只当他是在吹牛。”
白展点点头:“难怪秦王敢这样出来,有这样高人藏在附近,想必有刺客也被他驱逐。”
苏御摇摇头:“人外有人,老吕也不是天下第一。再说,最难防的不是这些内功高手,而是善用弓弩的外家高手。他们借助外力杀人,而自己却可以隐藏得很好,让人防不胜防。不过能躲开老吕视线的外家高手,我想洛阳城里没有几个。或许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白展笑道:“那老吕以后也住在小西院吗?”
苏御摆了摆手:“不能让他和老黄住在一个院子里,否则小西院没有个安静时候,郡主会被他们吵得头疼。你是不知,这两个老叫驴吵起来嗓门有多大。当年在华州,他二人吵架,半条街都听得清楚。把三叔的那点破事全给抖出来,害得三叔白天不敢出门见人。”
看来这里面一定有些过往趣事,可苏御并没说,只是一番苦笑。
白展也跟着憨笑一声。
苏御又道:“我正打算给孔婷单开一道院,那院里缺少高人守护,就让老吕去吧。”
白展再次扭头向身后看,依然没见到人,挠了挠头问:“这吕先生,为何不出来见王爷?”
“他在等我找到他。”苏御一阵头疼:“从小儿就这样,我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