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督察院出来,我又被叫去了刑部问话,这一折腾又是大半天。所说的无非就是什么品行不端、贪墨受贿、作风问题什么这那的。真的是既无趣,又无聊。
这一天过的,真是相当心力憔悴。这种事儿就像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我现在特别理解那些屈打成招的,再这样的情况下,搁谁谁都扛不住啊!
身心疲惫的回到问海阁,我的心里被一种十分负面的情绪笼罩着。那是一种想要发泄,却又无从下手的感觉。真想把那些诬告的官员全抓过来!打死!救活!打死!救活!一百遍!
当夜幕降临,我却毫无睡意,似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干完!是什么事情呢?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果然,大概晚上十一点的样子,首辅府管家突然来到问海阁,说“他”请我速去一趟。
我听到这话,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身来,我这一身行头还在身上,根本没有换掉,等的就是这个,果然被我猜中了!便立即随着张府管家一起,坐着一辆全封闭的马车,一路风驰电掣,不大会儿便赶到了首辅府。
车子停在院子后面的阴影里,我和管家见无人,便快速从角门进了院子,默不作声的穿过后院小树林,来到了张居正最喜欢待着的那个偏厅门前。
掀开门帘进了屋里,我仔细一闻,空气中的中药味似乎淡了很多,淡的几乎闻不到了。我的心不禁往下一沉——连药都不需要了吗......
我那二叔祖,当朝首辅张居正坐在火炉旁的小椅子上,低头伏案奋笔疾书着,看起来精神很好。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么?
看我进来,正在批阅奏折的二叔祖张居正抬起头,露出了只有长辈见到晚辈才会有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小椅子道:“坐吧!启蓝!”
我默默的坐下,并不开口,只是盯着他看。我这位二叔祖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笑着道:“你辛苦了!”
我知道,这句辛苦,既是对我之前在辽东的出色表现,也是对这几天应付朝廷里外的纷纷扰扰的抚慰。
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张居正哈哈笑了两声,很爽朗,依稀有年轻时的样子。他眼神灼灼,缓缓伸出一只手,伸出食指对着顶棚。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一个月?”
他放下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肚子上,笑道:“是的。”不等我继续问,他接着道:“我吃了一种宫廷秘药,会激发我体内的生命力,据给我药的人说,我还有最多一个月时间。”
我知道,此刻再说别的都没有意义了,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问道:“还需要我怎么做?”
张居正二叔祖爽朗的笑着,递给我一个信封,温言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启蓝。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这么优秀,一回来,就把京师的水搅得这么混!该跳出来的全跳出来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说着,眼睛里放出希冀的目光,轻声道:“要是你不走,要是你能继续干下去,那该多好啊!我用十年,不!七、八年,就能把你培养成一个合格的京师重臣啊!”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微笑着道:“二叔祖,不说那么远的,就这一次,我这次可是把半个京师的官员得罪了。二叔祖,就和你一样一样的啊!”
张居正二叔祖哈哈笑了起来,旋即收敛了些,微笑着说:“可惜,一个朝廷只有一个清醒的人是不够的。”说罢看着我继续道:“哦!对,加上你是两个!可惜,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啊!”
说着,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随即又打起精神道:“今天叫你来,是想交代几件事。”语气里无悲无喜,十分从容。
我点点头,对于强者来说,悲伤只能留给过去,未来应该留给希望。于是我振作精神,昂着头道:“你说吧!”
二叔祖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十分欣慰,笑了笑方才继续说道:“这几件事对你来说,可能都不是太好办,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你能做到。”
我哼着笑了一下,撇着嘴道:“事情太难我可会耍赖!而且要加工钱的!”
二叔祖哈哈大笑了几声,方才笑着说:“很久没有这么欢欣过了!启蓝!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他摊开了桌上的一个大大的卷轴,我一看,却是一副世界地图!
二叔祖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拿出这么宏观的命题吓唬我?我只是个本科生,你非要拿这种博士论文来吓唬我吗?
我有些发愣的望着他,二叔祖笑道:“第一件事,我要你想尽办法,维持这里的割据形势!”
我低头看时,他的手指向的却正好是我下一站的目的地——东瀛!竟然这么巧?瞌睡遇上枕头吗?
二叔祖看着地图,接着道:“扶桑人生性凶残,极为好斗,占领欲极强。在监视倭寇时,我一直在关注整个东瀛的动向!”
我听到这话,心中暗道,二叔祖的国际视野好棒!真是高瞻远瞩啊!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二叔祖笑着道:“据可靠推测,这东瀛一旦统一,受方方面面因素影响,必将会对外发起战争!而目标,则无非就是周围这些地方吧!”说着,他的右手食指在高丽半岛画了个圈。
我点点头,很直接的道:“没错,这个情况一定会发生!”我心里暗暗补充道:“就在不久的将来!二叔祖你说的对!”
听我这么说,二叔祖笑着抬起头看着我道:“上个月,据说被寄予厚望将统一东瀛的最大割据势力首领——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遇刺,以我之见,他的势力必将由治到散!启蓝!我知道你在东瀛有些道行,充分的利用它!一定要让东瀛尽可能维持割据状态!”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因为大明不能再多一个强大的敌人了!”言语间尽是疲惫之意。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二叔祖看的很准,在他去世后,由明神宗朱翊钧主导的万历三大征,就包括抗倭援朝的战争。
虽然最终历尽波折打赢了,但却耗尽了大明朝最后一丝元气,最终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被东北崛起的女真人大清势力所取代。所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二叔祖的担忧十分准确,而且超前。
我点点头道:“我会尽力!之前其实我已经有一些准备,但是......但是这个还是太难了,毕竟,那是国与国的战争,我个人的力量太小了!”
二叔祖忽然提高声音道:“不!你的力量不小!甚至可以说,很强大!”
他盯着我的眼睛,极其认真的道:“相信我!你有改变这一切的力量!如果不是我阳寿将尽,我真的希望......希望把你培养成我的接班人!可惜!可惜实在是来不及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织田军势必将重新归于混乱,我会尽力援助弱的一方,尽量让他们维持割据,至少......至少延迟他们的一统期限!”
二叔祖点点头。有我的承诺,他知道我一定能做到。
于是他便接着说:“第二件事,我要你监视李成梁!”
这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中午吃米饭吧”这么简单。
而我心头却是着实一惊,李成梁不是二叔祖的嫡系吗?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却听他继续说道:“看你的表情,你似乎也有所察觉,说说看!”
我略一思索,便很痛快的说道:“我认为,按照目前的发展态势,因为过于自信和偏帮私情,李成梁必将成为国家的罪人!我可以打包票!”
二叔祖的眼神里放出锐利的神光,他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沉声道:“你也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他笑了笑,放松了右手,微笑着道:“那我就不多解释了。我希望你,能然一切保持在尽可能可控的区间!万不得已时......”
我见他不语,便接口淡淡的道:“放心吧二叔祖,必要时,我一定不会留给他翻身的机会。”
二叔祖微笑着看了看我道:“可惜我的几个孩子都比不上你!”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二叔祖低声道:“至于第三件事......启蓝,你有听说过威尼斯这个地方吗?”
我点头道:“当然听过水城的名字。就在意大利。”
二叔祖笑道:“看来你为了出海,可是做了不少准备啊!”我笑笑,不说话,我不可能告诉他这是地理课本告诉我的吧。
他接着说话前,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却是一件私事。”
我接口道:“你刚才跟我说的都是私事。”
二叔祖望着我,眼神里满溢着温柔,半晌后温和的笑着道:“你这孩子!当年......婉清过世之后,我悲痛欲绝,日日长醉不醒。后来有一日,我忽然发现婉清回来了,照顾服侍于我,醉酒之中,我便与她......”
说话间,他的眼神里满是懊悔,片刻后又接着道:“等我醒来,才发现那不是婉清,而是她的妹妹,婉亭!”
我呼出一口气,很理解的接口问道:“然后呢!”
二叔祖眼神里透着无奈,轻声道:“他们太像了!我又醉的七荤八素。可谁知,后来她竟有了我们的骨血!”
我摇了摇头,这狗血的剧情,二叔祖见我表情,也笑道:“谁不曾年轻过呢?我想,既然已经如此,我便娶了她罢!谁知,婉亭竟和她姐姐一样,是个刚烈性子。她说我爱的不是她,而是她姐姐......”
二叔祖低下头,点了点道:“是,我爱的是婉清!于是她便走了。跟着她的家人,说是出海去贸易,据说那地方,叫威尼斯。我在海国图志上翻看到了,此去何止万里!而我也曾想过去寻她,但是,你明白的。我又哪里走得开!”
我嗯了一声,问道:“所以,二叔祖,你是希望我去干什么?”
二叔祖望着油灯的灯芯,呐呐的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想让你帮我去看看,我那素未谋面的孩子,是男是女......这孩儿,也该有三十五六岁了吧!”
我沉默了,这三十多年,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改变!真是宛如大海捞针啊!不过,我会努力的!为了二叔祖的嘱托!
于是我点头道:“等我到了那里,会尽力寻找的。找到以后......我会说服她,或者他们,回来看看你吧!”
二叔祖的眼神里露出了无比感激的神色!许久,方才道:“那就让他们在我的墓前放一束鸢尾花吧!婉清最爱的就是鸢尾花……孩子,我走之后,你便自己照顾自己。等见到大哥,替我陪个不是。还有三弟也是,就说老二有愧于他们!”
我沉默了,点点头。
二叔祖摇着头摆了摆手道:“光顾着安排事情,忘了告诉你。去年葡萄牙人来贸易时,我知道你终归要出海,便与他们预定了五条船,乃是最先进的海船。上个月他们的人来说,船已停靠在雅加达。是我让停在那里的,运回来终归不好,总有人嚼舌头。”
说着,递给我一个牌子,银光灿灿,接着道:“算是二叔祖送给你的一些小礼物。想必你用得上!”
我的眼睛有些发涩,这二叔祖,虽然平日里不说话,心里却是时时惦记着我的事情。直到生命的尽头,也还是记得我的初衷……
二叔祖望着我的样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雏鹰总有一日要自己飞翔!老鹰也只能是帮一把而已!”笑声十分的爽朗。
我点点头,看出他一脸的疲惫,知道没什么别的事,我就要告辞。行礼转身,将要出门时,二叔祖却忽然道:“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华梅那孩子吧!”
我默默无语,点点头,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