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渴思啖。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瘵,沈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也!”使返。史怒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浑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睨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皆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婉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太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
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者。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悲夫!”
[今译]
乔生是云南晋宁人,少年时就很有才气。可是到了二十多岁,还是很不得志;为人很讲义气,对朋友肝胆相照。他和顾生交情很好;顾生死后,他常常周济顾生的妻子和儿女。县令因他文才出众,十分器重他;后来县令在任职期间去世,家中老小困在晋宁无法回乡,乔生就变卖了家产,护送县令的灵柩及其遗属回原籍,往返两千多里。因此读书人更加敬重他,而他的家境也从此更加衰败。
史举人有个女儿,名叫连城,擅长刺绣,又知书达理。史举人非常疼爱她,拿出她刺绣的《倦绣图》征集年轻人来题诗赞咏,想从中选择一个女婿。乔生献上两首诗。一首写着这样四句: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另一首诗赞叹连城的刺绣技艺: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得到诗句后很高兴,对着父亲十分夸赞。史举人却嫌乔生太穷。连城逢人就称赞乔生的才学;又打发一个老妇人假托父亲之命,赠送银子给乔生,资助他读书。乔生感动地说:“连城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呀!”心中于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日日想念着连城。
不久,史举人把连城许给了一个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乔生绝望了;但梦魂中仍然对连城念念不忘。又过了些日子,连城得了痨病,病势沉重,卧床不起。有个西域来的行脚和尚,自称能治好连城的病;但必须用一钱男子胸脯上的肉,捣碎了调合在药粉里。史举人派人到王家去告诉未婚女婿。女婿笑着说:“这傻老头,想挖我的心头肉啊!”派去的人回来告诉史举人,史举人就对别人说:“有能够割肉的,我就把连城嫁给他。”乔生听到消息就赶到史举人家里,自己掏出利刀,在胸脯上割下一块肉交给和尚。鲜血把衣衫都染红了,和尚给他敷上药才止住血。用这块肉调合成三个药丸,连城分三天吃完,病就马上好了。史举人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就先把话告诉了王化成。王化成很生气,要到官府告状。史举人便设宴邀请乔生,把一千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对乔生说:“实在辜负了你的大恩大德,请让我用这个来答谢你吧。”于是把自己违背诺言的缘故告诉乔生。乔生生气地说:“我所以舍得割下胸脯上的肉,只不过是想报答知己罢了。难道是卖肉吗!”说完,就拂袖而去。
连城知道以后,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托一个老太太去安慰劝解,对他说:“以你的才华,是不会长期落拓失意的。天下何愁没有好女子?我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三年内必死,你不必和别人争我这个阴间的鬼物了。”乔生告诉老太太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并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我实在是怕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只要她能真正了解我,就算不能结成连理又何妨呢?”老太太就替连城竭诚宣誓表白心迹。乔生说:“果真是这样,那么相逢的时候请她对我笑一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老太太回去以后,过了几天,乔生偶然外出,遇见连城从叔叔家回来,就侧着脸注视连城。连城两眼脉脉含情,对乔生嫣然一笑。乔生高兴极了,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呀!”正好王家来商议完婚日期,连城旧病复发,几个月就死了。乔生前去哭吊,因为过度悲痛,也气绝身亡。史举人派人抬他回家。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悲伤。他走出村子,还希望见到连城一面。远远看见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行人络绎不绝,好像蚂蚁一样。乔生便也混杂在人群里。一会儿,进了一座衙门,恰好碰上了顾生。顾生惊讶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完拉着他的手要送他回去。乔生叹了口气,说:“我有件心事还没有了结。”顾生说:“我在这里掌管文书案卷,很受上司的信赖。要是能够为你效劳,我一定绝不推辞。”乔生问连城在哪里。顾生便领着他转了几个地方,看见连城和一个白衣女郎,愁眉泪眼,在走廊一角席地而坐。一见乔生来到,连城马上站起来,好像很高兴,询问乔生为什么来到这里。乔生说:“你死了,我怎么能苟活呢!”连城哭着说:“像我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你怎么不唾弃,还以身殉情干什么呢?可是我今生已经不能和你结为夫妻,愿意发誓来生相报。”乔生便对顾生说:“有事你自己忙去吧。我很乐意死,不愿意再活了。只是麻烦你查一查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要和她一起去。”顾生答应着走了。白衣女郎问乔生是什么人,连城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白衣女郎听了,也显得十分悲伤。连城告诉乔生说:“这是我的同姓姐妹,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史太守的女儿。我们是一路同来的,所以互相怜爱。”乔生看看那女郎,见她神情、体态都十分娇媚可爱。正想仔细询问,而顾生已经回来了,他向乔生祝贺说:“我已经为你把事情办妥了,马上就让小娘子跟你一起还阳,你看好吗?”乔生和连城都很高兴。
两人正要辞别,忽然宾娘大哭着说:“姐姐走了,我回哪里去呢?求姐姐可怜,救救我,我情愿侍奉姐姐。”连城不觉十分凄然,但没有办法,便转过头来和乔生商量。乔生又央求顾生想个办法。顾生感到很为难,极力推辞,一再说不行。乔生苦苦哀求。顾生便说:“姑且大胆试一试吧。”去了有一顿饭的工夫,顾生回来了,摇着手说:“怎么样!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宾娘听了,又悲伤地痛哭起来,紧紧地依偎在连城身边,生怕她马上就走。两人都很忧伤,却又无法可想,只好相对无语;看着那哀愁的面容,真令人悲伤不已。顾生把心一横,说:“请把宾娘带走吧。假如有什么罪过,我豁出去一人承担!”宾娘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乔生出了衙门。乔生担心宾娘路途遥远,又没个做伴的。宾娘说:“我跟着你去,不想回家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不回家,又怎能复活呢?日后我来到湖南,只要你不避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正说着,刚好有两个老太太拿着公文要到长沙去,乔生就托她们携带宾娘到长沙,宾娘洒泪告别了。
回家路上,连城走得很缓慢,每隔一里多路总要休息一次;共休息了十多次,才看见里巷之门。连城说:“重生以后,恐怕事情还会有反复。请你把我的尸骸要来,我就在你家还阳,就不会有反悔了。”乔生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两人就一块回乔生家。但连城还是忧虑重重,好像连脚步也迈不动了,乔生就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走到这里,感到浑身无力,心神不定,我们的心愿恐怕不能实现,还得好好商量一下,不然的话,重生以后我们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乔生家的厢房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连城笑着说:“你讨厌我吗?”乔生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连城脸颊羞得通红,说:“我害怕不能如愿以偿,又要对不起你了。请让我先用鬼身来报答你吧。”乔生很高兴,两人你欢我爱,十分欢乐。但还是彷徨犹豫,不敢马上还阳,在厢房里寄居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在这里顾虑重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催促乔生走进正房。乔生才走到灵床,一下子就苏醒过来。家人非常惊异,拿了些汤水给他喝。乔生就派人请来史举人,请求他把连城的尸体送来,说自已能够让连城复活。史举人很高兴,答应了。刚刚把连城的尸体抬进屋里,一看,连城已经苏醒了。她告诉父亲:“我已经委身给乔郎了,再没有回去的道理。假如有什么变化,我仍然只有一死了之!”史举人回到家里,打发丫鬟去服侍连城。王化成听到消息,就写了状子告到官府里。县官受了贿赂,把连城判给王化成。乔生气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连城来到王家,非常气愤,不吃也不喝,只求快点死去。屋里没人时,就把绳子悬挂在梁上。过了一天,连城更加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断气了。王化成很害怕,把连城送回史举人家。史举人又把连城抬送给乔生。王化成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从此相安无事。
连城康复以后,常常想念宾娘,想派人去打探一下消息,因为路途遥远,去一趟很不容易。一天,家人进来禀告:“门外有车马。”乔生夫妻出来一看,只见宾娘已经来到院子里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原来是史太守亲自护送女儿来的,乔生连忙请他们进屋。史太守说:“小女儿全靠你才得以重生,她发誓不嫁别人,现在我把她送来,以满足她的心愿。”乔生向史太守行了翁婿大礼。这时史举人也来了,和史太守共叙同宗之好。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对赠给自己一笑的知己奉献出整个身心,世上有的人认为这未免太傻了;那么为田横而自杀的五百人,岂不都是大傻瓜吗?其实这正是知己难得的可贵之处,是圣贤豪杰有感于心、中怀郁结而不能自我抑制的原因。但茫茫四海之内,哪里去寻找这样的知己呢,于是使极有文才的人,只得倾心于美人的一笑。真是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