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一定要学数学,但他娶再多婆娘也一定数得清,他数不清还有他婆娘帮他数,婆娘也数不清的话,杀掉几个数起来就简单了。
孩童天真懵懂的问题,李钦载却想到了很多,包括那位武皇后的上位历程。
别看如今天子与皇后关系好得蜜里调油,武皇后也是从后宫的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面前这位笑吟吟人畜无害的李治,仿佛对当年残酷的后宫争斗浑然不觉。
后宫像个蛊窝,佳丽三千将他当成了战利品而奋力厮杀,胜者皇后败者死。
显然这场残酷的争斗中,武皇后成了最终的胜利者,于是独自享用她的战利品。
看着哈哈大笑的李治,李钦载思绪却飘散很远。
荞儿似乎很得李治欢心,李治蹲在他面前,露出罕见的调皮之色。
“天子只是个名号,长得与常人并无二样,你看看朕,可有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张嘴?”
荞儿倒也不认生,与李钦载在一起后,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此刻他竟伸出手,摸了摸李治的鼻子,然后开心地扭头望向李钦载。
“爹,真与咱们长得一样哟,”荞儿摸过后又迅速躲到李钦载身后,道:“不过还是不如爹英朗俊秀,爹比天子长得迎人,他还长了胡子……”
李钦载眼皮一跳,急忙赔罪:“陛下恕罪,童言无忌,犬子无心之言……”
李治摆了摆手,道:“好了,朕难道那么暴虐,连孩子的话都要放在心中计较么?”
眼含笑意看着荞儿,李治叹道:“朕的第六子李贤,与荞儿年龄相仿,他是永徽五年出生的,今年六岁改封沛王,若得闲暇,景初回长安后不妨让两个小子一同玩耍读书。”
然后李治又笑道:“你编撰的《百家姓》对蒙学颇有助益,如今宫中尚未开蒙的皇子公主们,都改学你的《百家姓》了,过不了几年,想必民间亦都以百家姓为启蒙之首,景初你又为大唐立了一功呀。”
“臣不敢居功,百家姓不过是臣为了方便教荞儿,无意中编撰而成,臣惭愧,当时可没有为大唐立功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荞儿多认些字。”
李治大笑道:“有心或是无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确实实立了功,朕不是还下旨封了荞儿一个‘轻车都尉’的衔么?算不上赏赐,随便表个心意罢了。”
“臣多谢陛下。”
聊了两句,李治瞥见地上铺满的沙子,沙子上写满了数字。
李治咦了一声,道:“这是何物?扭扭曲曲的很是怪异,用来做学问的?”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勉强算学问吧,臣在教荞儿学数学。”
“何谓‘数学’?”
“数字之学,呃,咱们大唐也称‘明算科’,臣以为孩童启蒙不仅要认字背书,也要学好明算。”
李治恍然:“原来是明算,呵,大唐的明算以《九章算经》为本,朝廷科考也会从明算科中取士若干,不过孩童们大多从十三四岁才开始学算经,荞儿这般年纪有些早了。”
李钦载叹了口气,其实大唐挺好的,但弊端也不少,君臣百姓虽说胸怀宽广,但古人的见识终究差了些前瞻性。
除了重文尚武以及重视农耕外,别的方面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李钦载眼下与李治不算太熟,摸不清这位帝王的脾气,所以也不敢贸然进谏,看李治的态度似乎对明算科不太重视,李钦载也不好劝谏什么。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万一聊得正在兴头上时,不知碰到了李治哪根麻筋儿,宴席上突然翻脸,大喝一声“刀斧手何在”……
历史上第一个为科学献出宝贵生命的人,李钦载一点也不想要这份荣誉。
“是是是,陛下说得都对。不过庄子里左右无事,臣无聊时随便教教荞儿。”李钦载敷衍地道。
李治却察觉到了他敷衍的态度,皱了皱眉,接着又笑了,指了指他。
“景初啊,朕听说你在长安城的名头不小,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为何在朕面前如此拘谨?怕朕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杀人么?”
李钦载干笑两声,你若不是皇帝,我现在敢掐着你的脖子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吼给你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信不信?
李治的兴致不知为何突然低落起来,黯然叹道:“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但朕从来只觉得自己跟寻常人一样,也会吃喝拉撒,也有生老病死。”
“景初,你救过朕的性命,又数次为社稷立下大功,朕希望你我除了君臣之外,还可以是无话不说的朋友。”
“无情无义的帝王才会觉得孤家寡人是荣耀,朕从来不这么觉得。”
这番话说得很真挚,李钦载微微动容。
他突然感受到李治的孤独,也感受到李治需要朋友的心情。
男人需要的情感,不仅仅是爱情,有些情感武皇后给不了他,长辈亲人也给不了。
正如李钦载和薛讷的关系一样,朋友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可以完全将后背亮给对方,也能毫无顾忌不讲礼数地开玩笑,打闹。
这种情感,李治或许一生都没得到过。
李钦载很想将李治当成朋友,可是,他终究是大唐天子啊。
史书里的李治城府可不浅,许多地方干得比他爹还出色,绝非表现出来的傻白甜模样。
不过,虽然不一定要当他是朋友,但作为臣子给个建议还是没错的。
犹豫许久,李钦载忽然道:“臣愿向陛下进谏一言,请陛下纳谏。”
“你说。”
李钦载思索片刻,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当初在太极宫做了个纸飞机,能飞五六丈远。”
“记得,朕还记得景初说过,此物是涉及空气流学,什么空气动力学等等,朕至今不明其意。”
李钦载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标准的正方形,道:“臣再给陛下演示一个新东西。”
李治精神一振,急忙扬声道:“王常福!”
内侍王常福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奴婢在。”
李钦载吓了一跳,这家伙难道是李治豢养的阴兵鬼将?
李治沉声道:“取纸笔来,朕与景初奏对,你可执笔录之。”
王常福躬身:“奴婢遵旨。”
纸笔取来,王常福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毛笔蘸了墨,悬停在桌案上方。
李钦载挠头:“呃,陛下,倒也不必如此正式……”
李治展颜笑道:“景初所思所言,对朕对大唐皆助益良多,不可不记,你尽管说,宫人记下后,朕回头还要仔细参详。”
深深看了李治一眼,李钦载忽然察觉到自己在李治心目中的定位,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重要得多。
“陛下,臣想向陛下进谏的是,关于明算科的重要性。”
“朕洗耳恭听。”李治此刻表现得很谦逊。
于是李钦载定了定神,在铺满沙子的地面上,用长棍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下面又画了两个方向相同的箭头。
“比如说,我大唐王师与敌军鏖战,敌军被击溃,步行而逃,先逃了半个时辰后,我王师派骑兵追击,陛下可知王师多久能追上敌军?”
李治拧眉,一脸迷茫。
“给出个条件,溃败的敌军每个时辰能跑二十里,我大唐王师的骑兵每个时辰能行五十里,领兵的将军必须知道追上敌军的确切时间……”
“只管追便是了,为何要知道确切的时间?”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如果敌军溃逃的方向正好是他们自己的城池呢?我方将领总要知道能否在敌军逃进城池前追上他们吧?”
“若事前知道能追上,自然奋力直追,若计算过后知道追不上,便果断收兵,布置下一个军事行动,这才是作为将领审时度势应该具备的能力。”
李治闻言两眼一亮:“你能算出来?”
“能。”
说着李钦载用长棍在沙地上算了起来。
“敌军每个时辰行二十里,我军追击每时辰五十里,敌军先行半个时辰,也就是走了十里路我军才开始追击,那么两军起始距离是十里,公式是追击的距离除去速度差……”
李钦载很轻松地在沙地上写出一个公式,淡然道:“所以,我军追击敌军所费的时间,是三分之一个时辰,大约两刻多一点,我军便能追上敌军,将其歼灭。”
写完后,李钦载手里的长棍一扔,朝李治笑了笑:“若领兵的将军懂得计算的话,这个时候他便能从容决定是追击还是收兵……”
李治惊呆了,定定注视着地上写满的歪歪扭扭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久久不曾抬头。
“景初,你这是……”李治使劲晃了晃脑袋,讷讷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就突然算出来时辰了?”
李钦载轻声道:“陛下,这便是明算科,天下万物,无论是动还是静,皆可以明算定义它们的形态和速度,掌握万物之规律。”
李治神情木然,扭头望向正在记录的王常福,道:“你看懂了吗?”
王常福仍保持悬笔纸上的动作,刚才李钦载写出来的数学公式他完全不认识,所以一个字都没录。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