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纪走了以后,同学们都含笑看着岑舟,他的表情精彩极了,先是有点不好意思,再是微微气恼,最后又恢复面无表情。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多情绪,有点幸灾乐祸。
提起这事儿,我不得不仔细说说我的班主任老纪。
老纪身材近似五短,脸黒到不能再黑,嗜烟酒,不修边幅,没有任何为人师表的气质,一个不认识老纪的人很难猜测出他的职业。然而他又的确博学,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讲课思维跳跃性极强,前一秒还在爆粗口批判古今,后一秒却开始引经据典,分析对仗平仄,把我们唬的一愣一愣。
老纪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是老张,我们的英语老师。老张是山东人士,不知什么原因,在我们这个北方小县城扎根。老张的外表和老纪几乎是两个极端:他高而魁梧,皮肤也白,戴着无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两个人往一起一站颇具喜剧效果。老张讲课一丝不苟,一句废话也无,上课铃一响直接进入正题,下课铃一响就拂袖而去。
老张上课不苟言笑,却时常能看见他与老纪嬉笑怒骂,浑不在意。老纪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旁边,一次课间老纪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老张神色慌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出,再立刻反手关门,转过身,屁股上赫然一鞋印。这一幕已经成为我们复读生涯中不可逾越的经典。
老纪对上课睡觉的现象深恶痛绝,老张却不在意这些,完全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反正我字字珠玑,你们听不听,悉听尊便。老纪对老张的这种态度更加深恶痛绝,每次发现在老张的课堂上卧倒一片时,必定大力推开教室门,对老张怒目相向,恶语相加,几乎要冲上讲台踹老张一脚,而老张只当他是空气。老纪没办法,干脆自己进教室,把没被他这番声势惊醒的学生挨个揪着耳朵薅起来。于是乎,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教室门口老纪两眼冒火,老张一脸淡定,该讲什么讲什么,被吵醒的同学满脸惊恐……
有时赶上老张心情好,会照顾下老纪的情绪,先是仗着体型优势“温和”地把他推出教室,迅速关上教室门,反锁上,再慢步回到讲台,扫视全班,象征性的用他山东味浓重的普通话说句:睡觉的都醒一醒。完全无视一些在老纪走后再次卧倒的同学。
据说老张甚是惧内,看外表真难以想象;又据说老张和老纪私交甚笃,在老张被老婆逐出家门后常常赖在老纪家住。在我这个学生看来,这两位老师看似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他们都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惺惺相惜,说的文艺一点,颇有魏晋风度。
补习班的生活是紧张而乏味的,面临第二次高考,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压力,我也收起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开始真正用功起来,开学几个月了,竟没再光临过那家台球室。我缓解压力的方式已经从打台球变为看杂志了。打台球是玩物丧志,杂志吗,就当作文参考书,看多了也没有太大负罪感。
如果说看杂志是我排解压力的方式,那么看帅哥,则是前桌柳菲的方式。这姑娘体型匀称,皮肤白净,一张带点妩媚的娃娃脸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男同胞。我曾经天真的认为美女无花痴,花痴非美女,认识她之后发现这完全是谬论。
入冬后的一个课间,我正翻着借来的杂志,柳菲的花痴模式再度开启。
“晓泉,你知道隔壁班的体育委员吗?篮球打得好,人也帅!”
我翻了一页书,没搭话。
“那下届很出名的那个升旗手呢,个子高,超有型的!”
再翻一页,不理。
“这两种类型你都不喜欢啊,才女都是什么审美啊?”
我终于无奈的抬起头,“小菲啊,你能有点美女的基本操守吗?”
“不能,我就不信你不食人间烟火。外班的你不认识就算了,那咱班呢?咱班帅哥也不少啊,那个岑舟,走高冷路线的,你喜欢这种?”
我刚喝下一口水,差点喷她脸上。
“小菲,别犯病了,师太来了。”
“师太”是我们对及其吹毛求疵的数学老师的尊称。小菲最怕她,闻言果真乖乖的转过身去了。
岑舟吗?我想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他的确好看。
本以为很难熬的一年竟非常好混,休完短短的寒假,转眼已经到了芳菲四月。
我依旧保持着班上语文英语的单科第一名,努力了半年,理综成绩也算小有提升,只是数学依旧不及格。我认命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柳枝上抽出嫩绿的新芽,球场上慢慢有了人气,憋了一个冬天的男生们可以在午休或者课间打一会儿篮球了。我对篮球没有什么兴趣,可是听到楼下球场上兴奋的吆喝声,也觉得被感染了,忍不住走到走廊的窗子往下看。
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他,岑舟。
他穿了件白T恤,一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银色运动裤,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蛊惑。
每个晚自习,我都会例行用录音机给大家放英语听力磁带。跟报纸一样,岑舟果断舍弃了这部分的资金投入,听力的习题集,他从来不订。随着高考的临近,这套听力资料终于要开始用最后一册了。
分发这本资料时,岑舟看了看我,刚要说话。
“同学,这是你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本英语资料了,也算是挺有意义的,真的不要?”
他蹙着眉,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我的话。
“那就要吧。”
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接过书。
我竟暗暗欢喜。
终于有一天,黑板上出现了高考倒计时,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脸上都是一副坚毅之色,课间教室里的打闹声明显变少。老纪虽然在学习上加紧敦促我们,但在其他方面,竟变得格外宽容。
我们班级的教室在走廊末端,面积较大,而且南北通透,虽然冬天冷些,但是很敞亮,打开窗户空气流通极好。课间男生们不愿下楼时,经常打开窗子,将脑袋伸到外面偷偷吸烟。有几次老纪明明已经撞见,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结果在教室扫视一圈后,竟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踱了出去。我大感惊诧,因为上学期一次中午放学,他在楼梯口撞见班里的一个男生吸烟,不由分说直接脱下一只皮鞋把那个倒霉的男生就地打了一顿,轰动整个楼层。
这一年的春天气候格外宜人,迎春花早早就开了,遗憾的是一直没下过一场透地雨。多数人在晴朗的天气心情好,阴雨天黯淡,而我刚好相反:艳阳高照常常令我感伤,清冷的雨天才会让我的愉悦像宣纸上的墨迹般,层层叠叠的晕染开来。
天公成人之美,这场雨终于在下午的自习课结束时到来了。
铃声一响,大家纷纷拿着雨伞出去吃晚饭了,我在自习课偷偷睡觉,此时睡得迷迷糊糊,又因为忘记带伞,索性继续趴桌子上,打算再眯一会。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听着窗外雨声点点,我的睡意渐渐消失了。
“啪”,很熟悉的声音,不知又是哪个混小子在教室抽烟了。
我抬起头。
讲台旁的窗子边,立着一个男孩,侧脸如雕刻一般。
他目光飘向窗外,眯着眼睛,抽烟的姿势极为果断。
是的,此时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可以形容他的词,就是果断。阴暗的天气似乎给这张脸染上了沉重的心事。
他终于熄灭了烟,没有拿伞,空着手出去了。
窗外,细密的雨线穿过柳树柔嫩的枝条,我轻轻念着:岑舟,岑舟。
北方的春天总是很短,好像昨天还白雪皑皑,转眼间不怕冷的男孩子们已经换上短袖了。篮球场空前的火爆,如果男生们不在下课铃响起的第一时间出去,很难占到位置。
中午放学之前,我正神游天外,不知道发什么呆,啪的一声,桌子上出现一团皱巴巴的纸,里面包着张人民币。
我往后看了一眼,岑舟正看着我笑,万年冰块脸被这个笑扯出调皮的味道。
展开纸条:“中午出去打球,帮忙带份盒饭呗,还有两支菠萝和一包黄山”。是的,自从入了夏,球场火爆之后,这人隔三岔五就写纸条让我带这带那,理由是男生都跑去打球了,只好找个就近的女生带。今天居然得寸进尺加了包烟!我常常疑惑,这家伙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这么熟啦?
好吧,看在你给我面子买资料的份上,姐就帮你跑跑腿吧。
这天是入夏以来温度最高的一天,我穿着校服,在中午的太阳下感觉一阵一阵的冒汗。我在校门口摆摊的大爷那里,买了两瓶用冰水镇着的茉莉茶。
回到教室,岑舟不在,我把东西放到他桌子上,拧开自己的那瓶水,突然想起了正播放的如火如荼的茉莉茶广告,没忍住笑出了声。
“什么事儿呀,这么开心?”
被意淫的男主角站在身后,一脸汗,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被他盯的有点心虚,只好伸出手往他桌子上比了比:“你的午饭,你的烟,你的菠萝。嗯……还有你的饮料。”
他笑意更深,“现在买盒饭还送茉莉茶呢,太实惠了。”他利落的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课代表辛苦了,一支菠萝,不成敬意。”捏着菠萝杆的手指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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