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乱局方殷,远在大宋河间府的高强也没有闲着。
他心里明镜似的,跟辽国之间,谈归谈,打还是要打,倘若没有够劲的武力作后盾,就会象历史上的北宋一样,十几万大军打个燕京都打不下来,徒然惹人耻笑。况且收复燕云这件大事,用现在时髦的概念来说,那是一个系统工程,军事上的胜败只是说是次要问题,燕京百姓已经背离中原汉族主文化区二百余年,有些世家大族为辽国效力已经长达**世之久,要收服这些自居为北朝正统的汉人同胞的心,其难度更在军事征服之上——收复人心,最重要的是时间,然而北面强虏迭起,要求燕京一带必须能够尽快成为忠诚于南朝大宋的一个边疆重镇,高强最缺的就是时间。
是以,一面任凭叶梦得和张琳这两位饱学之士在那里大扯皮条,高强却开始亲自主持对燕地豪民的拉拢工作。这项工作其实早在当日高强出使回京就已经开始,系由李应和石秀通过民间的商贸走私渠道进行,不过当时的拉拢对象只能局限在底层百姓和绿林豪杰这等下九流人群之中。
等到赵良嗣南奔之后,拉拢燕民的工作便成了他的主要事务之一,凭着他燕京世家出身的背景,短短数年之中,大批燕京的汉族官吏、地方豪强都成了拉拢对象,而随着契丹对女真的战事开启,契丹兵地败绩不断传来。燕民也逐渐出现了不稳的迹象。诚然,燕京离东北前线数千里,又隔着阴山之险,女真战事仿佛离燕京无比遥远,然而在此之前,连年灾荒和辽国赈济不力就已经使得燕民诸多离心。而契丹对女真战事的连续失利,则更暴露出这个庞然大物似乎已经命不久矣。所谓明哲保身,广大燕民要谋一个出路,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了,而一水之隔的南朝大宋,仿佛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强前世虽然没有搞过统战工作,不过作了这许久地生意,也从李应等人处得知了燕民的需求所在。安全,温饱,这两样人类生存最低级的需要,如今在辽国统治下却须费尽心力,亦未必可得。想要拉拢燕地民心,自然也须得从这两方面入手。
此际河间府大营中,便团团坐了百余人之众,内中单是绯衣以上的官员就占了近半,河北边地的军政大臣,几乎悉数集结在此。等候枢密副使高强升帐。
左首下坐着的乃是边臣,沧州知州何灌,雄州知州和铣俱在其中,此际上官未至,帐中官员彼此交头接耳,话题大抵不离边事和高强。何灌与和铣也不例外。这和铣乃是将门之后,其父和斌为将前朝,对西夏对南夷都立下大功,和铣承父之荫,升官也是甚快,如今四十刚出头便作了雄州知州,边境的一方大员。
不过这样的成就比起高强来那就小巫见大巫了,和铣言语之中未免也带了些酸气:“宵小之辈。窃据高位,那高太尉因蹴鞠而登殿帅已是不堪,这高枢密听闻年少时亦有花花太岁之名,好淫人妻女。如今竟能一跃而登枢府,叫我等功臣之后置身何地?”言下摇头不已。
那何灌却是一员宿将,骑射精绝,当日在麟府辅佐折家将统领汉兵,与契丹和西夏都曾狠狠打过几仗,纯粹是靠边功升上来地,当日亦曾官至枢密院都承旨之位,后来只因对于高强入居枢密院不满,故而请调边任来到沧州。和铣与他同守边任,说起这话题来也算投机。
不想何灌却微微一笑:“和府君,却不可等闲视之,这高枢相数年间从白身登枢府高位,做下偌大事业,自有其过人之处。别的不说,听闻这朝廷平燕之策,便是他五年前呈上御览,其时便已断言辽国必有女真之乱,其似强而实弱也,至今日,其言一一应验,岂同等闲?”
和铣本想找人一起发牢骚,却不料从同道何灌口中听见了预料之外的话,不禁愕然:“何明府何出此言?曾听人言,令郎便已投入那常胜军中为将,果有此事?”
何灌捻须笑道:“正是,犬子自幼随我习学文武,不知天高地厚,趁着前年高枢密整军之际,我便遣他去往军中,以观其虚实。年来犬子家书中,虽云军纪甚严,不许走漏军中消息,然而字里行间颇以常胜军为荣,亦尝称道高枢密有雅量容人,志存高远,绝不似寻常纨绔,其为今世周处乎?”
和铣身为知州,也尝读书,自然晓得晋时周处之名,此人少时顽劣,被乡人目为三害之一,后来发奋上山射虎,下水斩蛟,自己则弃家从军,终于成为大将,可算是浪子回头的典范。何灌将高强比作周处,无非是说他少时虽有花花太岁
却未必长大不能成材。
正自咀嚼此话中之意,只听得三通鼓响,百官诸将忙止了私语,个个端正仪态,等候使相升帐,私底下议论归议论,不过还没有哪个官儿脑子坏掉了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会在这样的场合给高强摆脸色看。俄尔梆子一声,使相高强从帐后转出,百官一看,险些失笑,只见这位枢密相公居然穿了一身戎装,甲叶锵锵,光着脑袋,将兜鍪夹在腋下。
不过他这般做派,在场武将们心中却多有好感,素闻这位枢密相公是以武家子而得补文资,几年间直做到枢府高位,在崇文抑武的大宋朝来说,可算是给武将们大大争了一口气。尤其他在任以来对于兵事常抓不懈,不但军务整肃许多,军队的后勤粮饷亦大为改观,上军军士的军饷便比从前增了将近一半,因此在军队将士心目中。这位高枢密倒算得上是一个好官。要知当日太宗时,曹彬为边军将士争了每人每年三百钱地鞋钱,就被士卒编了歌儿称颂其盛德,如今高强对于大宋军队后勤地改革又岂止这点恩惠?
高强居中就座,坦然受了帐中文官武将一礼,欠身还了半礼。伸手示意各自坐定,望见左手边一溜文官,个个正襟危坐,右手边一溜武将,人人挺胸叠肚,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心说这帐中人数虽多,却都是只带着耳朵来的。有的或许连耳朵都没带来,不晓得这种会开来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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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等到平燕的朝旨一下,河北宣抚司建立,这就是他的班底了,现在大家碰个面,还是有必要地。收束心情,高强咳嗽一声,道:“北地变乱,殃及我朝。比年来百姓多有亡奔我朝,北地盗贼亦时有过境,仰赖列公谨守职分,善加抚循,可称天子之良守牧,本相这厢有礼了。”说罢行了半礼。左手边众文官亦纷纷客套。至于右手边地武将,则大多都是常胜军的大小将佐,边功多半没他们的份了,就有几个戍边将,这北地辽境百年不动干戈,单单逐捕些盗贼,也没多大功劳可称道。
客套已毕,转入正题:“只是北地辽国乱局愈甚。不知耶于胡底,我大宋自不能坐视,方今天子已有朝旨,将与辽国商议边界重定之事。本相到此升帐。正为此事,方仰赖河北诸军与诸公并力,赞襄大事,为大宋国运之计,还望诸公鼎力赞成。”
和铣终是不服他,便拱手道:“使相请了!如今只云重定边界,未审其详,相公提兵到此,不知是否有意坏盟出兵燕地?”这问题委实是众人关心的要害,到现在朝廷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平燕策略宣传出来,叫这些河北边臣颇有些无所适从。
高强微微一笑:“和府君请了!那辽国虽是北虏,与我朝却有百年盟好,一旦坏盟出兵,恐怕人心不服;又,天子仁恕,念燕民本中国赤子,遭际石晋之乱遂没于北地,至今腥膻二百年矣!我大宋当思如何重光其地,却不可妄事诛杀,天子此心,望诸公深体之。”
这下不但是文官,武将们也有些疑惑了,练了这么久的兵,聚了这么久的钱粮,现在到了边郡,居然说什么盟好不可坏,高相公葫芦里到底卖地什么药?只有韩世忠等几个心腹将领深知他脾性,只耐心等他下文。
只见高强续道:“然而俗语有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地既乱,辽国风雨飘摇,其民不安,我大宋与此休戚相关,岂可坐视?倘使辽失其政,燕民本我中国赤子,自当善加抚循,免其兵火之灾,此善亦莫大焉!而诸公亦有不世之功,泽被后世,光及门楣,亦何其大哉?”这话一说,那些脑子灵活地就明白过来了,什么盟好云云,都是人嘴说出来的,只要作的漂亮,连出兵燕云都能说成是援助,还有什么门槛不好过的?有那不明白地,大家袍泽交头接耳一下,也就明白了,当下纷纷叫好不迭。其实能站到这里的大臣武将,俱都久在河北边地,常年和辽国打交道,也没几个是当真把那盟约当回事的,何况收复燕云本是大宋百年来的心上之痛,一念及此,人心尽皆思奋。
和铣见高强耍了这个花枪,心下仍旧不服,复道:“相公所言自是道理,只是如今出兵之期不定,恐老我师,各州边臣亦不知如何支吾粮饷。伏请相公示下,出兵当以何时为期?”
高强不慌不忙,向宗泽打了个手势,宗泽便起身道:“和府君请了,出兵大事,须待朝旨方定,我辈朝臣,亦只可备其不时而已。即今枢密院参议司为各地边臣与诸将计,已定了计划在此,只须依次行之,亦不烦师老之忧。和府君所掌雄州,乃是紧要
当有定计在此。”说着向身后站着的陈规取了一卷铣。
和铣接过来一看,见卷轴用蜡封好,外面写了一个雄字,看来是给自己地。当下启封匆匆看了一遍,见上面写了许多事务,整修城防、调配军需粮草,修理边境道路和壁垒等等,有许多都是先前已经有号令命他作起来的。如今一一看来,方知皆有计度。他看罢,方定了心,自来大宋兵事,未有如这般周详者,内中甚至详细到雄州火药库要建几处。每处建多大,见何种令牌方可拨出火药等等。可见此番出兵虽未周知日期,却不是仓促而为。
只是说到这出兵地日期,和铣在这卷轴上还是没看明白:“相公计议周详,下官佩服,但不知这‘的日’是何日?下官从来读书,亦不曾听闻此日。”
高强暗笑。这次出兵燕云,打是一定要打地。但是什么时候打,却得看谈判的结果而定,当然他也不会任由辽国拖延时间,必要时当以最后通牒以迫使其按照自己地步调行事。只是这么一来,要怎样统合各军各地地行动。就让参议司的宗泽等人伤透了脑筋,拿来问高强时,他脑海里当即就出现了以前所看过地诸多关于诺曼第登陆地影片来。在那些影片里,美军制定了无数关于登陆地计划,但其中并没有提到具体地日期,凡是说到登陆日期时。一概以D日指代,这就被高衙内毫不客气地拿来主义。只是大宋朝是不会有人认识英文字母的,他便取其读音,在汉字中选了一个“目的”的“地”字作为指称。命宗泽等就围绕这地日制定计划。
这法子果然好用,只须在作计划时制定几个的日。留出适当的空隙作为动员周期。便免去了出兵日期不定造成的军心不稳,以及其余纷乱,而这几个预设地的日,也就成为高强为边界谈判所划定地几个段落。
和铣既为边臣,又是将家子,对于兵事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但见手中的这份计划周详,比他地思虑更为周到。方信适才何灌所言,这高使相果真是有其过人之处的。便即改容敬道:“相公指画方略,如在掌中,下官佩服之极。只今下官有一物佐军。必可胜于昨日,伏请相公一观。”
高强见他不再搞毛,亦是欢喜,他可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一身之力就能匡扶宇宙的程度,那只是没经过社会历练、只懂得考虑自己的小毛头才会有地想法,要想成就大事业,最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与陌生人合作了。当下见和铣自信满满,便许他献上。
须臾,和铣领着两个军士又进帐来,但见那两个军士手中持着一张弩弓,形制甚似神臂弓,却又有所不同,和铣向上禀报,说道这是他自创地新式弩弓,射程虽不及神臂弓,却胜于次一等地马黄弩,可达三百二十步之遥,胜在其装填较快,神臂弓五发之间,此弓可达七发之多,使用的箭矢则与神臂弓相同。
高强命取来看时,但见那弓臂上分段设有两个弩机,又见了军士示范装箭,便即明了其意,看来是采取分段拉弓装填,以此来提高装填速度,尤喜其所用箭矢与神臂弓通用,后勤上就少了许多压力。只是这和铣选在这个时候献上此弓,恐怕是耍了点小聪明,要知在大宋朝,发明新式武器也算军功,这和铣此弓献上,那就是平燕军地第一功,这可是史册标名的大事,本朝论功行赏时,他也占了头一份。
“哼哼,自作聪明……”高强心中冷笑,象神臂弓这类射远兵器,在宋军中已经是标准配备之一,平时训练、保管,战时地战斗使用,都有严格的条令规定,到了他高强筹建常胜军,更加强调对普通士卒训练的规范和严格,非经严格训练的神臂弓部队,其战斗力委实相当有限。而今军行在即,这和铣临时献上新弓,尽管只有二十步射程地区别,作战方式也需要作相应的变革,更何况这射速一改,连队列的进退都要改,哪里是一时能形成战斗力的?就连教习弓匠生产新弓,也需要时日,这时代的工艺全靠口口相传,要让那些京城的工匠们习练其制造方式,达到规模化生产的地步,得多少时间?靠它来收复燕云的话,黄花菜都凉了!
当下问了这弓地名字,听和铣道是叫做凤凰弓,取其两臂展开之意,高强皮笑肉不笑道:“和府君锐意巧思,创制新弓,诚为美事,只是本相有一桩疑问,似此弓若要教习士卒用于战阵,须得多少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