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节帅久在兵间,自然懂得兵事厉害。本相细思这大军行动,千头万绪,仗恃一人之智,终究力有不逮,须得广集众智方可。不过兵事贵专,临机决胜,又非独智不行,这其间矛盾重重,可又难说的很了。”
听了高强这话,童贯拍案叫好:“某取青唐之时,大兵十余万,其地多河谷山险,诸军往往别道而行,各自为战,仰赖我与王帅都深知西北地情,故而不得失期。若是深入敌境为战,则难度倍增矣,况且燕云皆是平旷之土,敌骑来去犹如风雨,瞬息万变,大军如何因应敌势而变,确是难题。然则此事与某适才所言粮饷馈运之事何干?”
高强笑道:“此二者,名二而实一也。某苦思而得,军中之所以于此难得者,乃因诸将多起于行伍,不知文数,粮饷皆仰赖军吏计算,而粮饷起自州县,中经汴梁,而后达于诸军,这其间转输屯聚种种举措,小小军吏焉得干预?是以某以为,办集粮饷之事,非文官不可。而大军指挥运动,与粮饷馈输亦是息息相关,军有食则前,无食则败散,古今不二也。是以某不日当向今上建议,于汴京枢密院建立参议司,统管边陲大军粮饷编训等事。”
童贯乍听这参议本部,闻所未闻,当即皱起眉头来。原来高强也惩于大宋军制的种种弊端,军不练,饷难继,粮难运,战略推演更是一人一套,这哪里是打大仗的料子?而即将到来的北边大战,即便只计算辽国地域,战区面积就纵横近万里,居民人数多达千万。参战兵将少说也有近百万。要应付这样的战事,就凭大宋这一帮整天扯皮拉事,一拍脑门一个主意的文官,前线将士拼到血流干了都没用。因此组建统一的大本营,统筹军队后勤和调度指挥,势在必行。
但是这样的机构显然违反了大宋朝内外相制、文武相制地祖制,因此高强苦思冥想,才想出参议司这个机构来。“节帅。这参议司,不与军权,但行建议,唯其参议官得随各军行动,随时特奏上报请饷等事,等如是将原有诸路走马承受与监军事权集中为一,由此下情上达,尤为快捷。更将沿边各军粮饷积聚与消散处尽数集于这参议司之手。沿边运粮售军者,得向参议司签发我钱庄支票,凭此即可向各处钱庄领钱,而参议司则与我钱庄定日结算。”
童贯眉毛一挑,讶道:“如此说来。若是各军在大通钱庄开设帐户,大宗军需粮饷皆由此结算,岂不是又添一重快捷?”
高强击掌道:“节帅果然深明军事,某正是此意!”现在西北大军基本上是就地购粮。以优惠价格招揽各地的商人将粮食运往塞下,售卖给军队,高强之前所作的,只是由自己的力量介入其中,凭着自己手上雄厚的财力和人力,把这种散漫的商业行为稍稍集中起来,这军队的事情和地方不同,还就得集中起来办。这一集中,效率立刻就上去了。
然而商人毕竟是商人,就算跟着大军行动,也还是诸多不便。因此高强便觉得,这军方也该有一个相应集中的管理部门,总管大军对民间地商业,相当于一个对外接口和平台一样,这样。军方是参议司。民间是以钱庄为枢纽的商业,这中间的对接效率就可以提高。
经高强一番解说。童贯也明了大概,他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高相公,这参议司一设,势必权重,然而此司既然承担与民间接洽等事,这民间馈粮者又多半系由高相公招致而来,然则此司莫非专为高相公所设?”
高强心说你倒聪明,这参议司离了我还能玩的转不?这就是我借以拉住你童贯的招数了!不过看童贯的意思,显然不大愿意就这么交权,因此还得给点甜头他尝尝:“童节帅,自来凡成大功者,必须内外相应。高某素不知兵,若说是居中馈粮输饷,解大军之匮乏,庶几有一日之长。若能由节帅在外总军,高某朝中相应,共成此一千古不朽之功,何其快哉?”
童贯看了看高强,忽地仰天大笑起来:“高相公,你当真舍得?这收复燕云,可是连太祖太宗都不曾完成的伟业呐!”他已经听明白了高强地意思,倘若由高强总领参议司,担任后勤保障,这在外统兵的职司就得交给童贯了。自来留名千古者,都是统兵将帅,千古之下人都会将他童贯之功置于高强之上。
高强笑道:“某春秋正盛,即便十年平燕,届时也不过三十来岁,于斯北疆既宁,有的是某家建立功业的机会,何必争于一时?”凑近了童贯道:“节帅,我闻太宗有祖训,能收复燕云者,虽异姓亦得封王。节帅岂有意乎?”
童贯大乐,想他一个刑余之人,残缺之身,若是能够生封王爵,本朝那许多名臣大将都得拜服其下,就连赵普、王安石,也都是死后追封,这是何等的荣耀!作为一个太监,一个大权在握地太监,一个位极人臣的太监,除了这样的荣耀,还有什么能够打动他?
笑声骤起,又歇,童贯霍然站起,一把攥住高强的手,斩钉截铁道:“高相公果能如此推心置腹,助我成此大功,则童某今生必不敢忘相公盛德,必竭力以报!”
高强费了半天口水,就是等他这句话,当即反手相握,誓言不忘今日之约,相与共成此不世功业。只是面上激动加钦佩,肚子里却暗道:“死太监,在西北打了两场胜仗,还是和人家王厚一起打地,你就以为自己真是军神了?就你这两下子,没准和人家小日本几个县那么大地方的军神打打都不一定能赢,还想着统率大军收复燕云?人家那边可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
想归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横竖这参议司成立以后,事权自然会逐渐加重。而他高强的各种实力,现在才刚刚开始发挥作用,等到再过几年,朝廷大势便都在他掌握之中,到时候这战事如何打,还不都在于他?
童贯却不知他如何想法,横竖眼下大宋朝能有资格统率大军的大臣非他莫属,虽说高强在招讨司也打了几仗。不过规模和战功都无法和西北地战事相比,而国内剿匪的性质更不是开边拓土能比拟地。再加上他宦官的特殊身份能得到皇帝的信任,童贯丝毫不担心这军权会旁落到高强手中。
俩人各怀鬼胎,这同盟却也顺利达成了。以童贯的手腕,自有千般手法,能在皇帝身边形成不利于蔡京的舆论,高强也就不去多问,眼见天时不早。便即告辞。
一顿晚饭,加上和童贯的密谈,等到高强转到天汉州桥边,已经是丑时。时近初冬,汴梁城邻近黄河。天气已经颇为寒冷,来往行人都穿上了夹衣,内中许多人穿地都是时下热卖的应奉字号所出地棉衣。大街上灯火通明,行商坐贾叫卖声不绝于耳。诸般杂耍戏班这一圈那一堆,都在那里卖力演出,围观叫好之人站地一圈圈一层层,什么吞剑吐火,不一而足。
望着眼前的这一切,高强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来到这北宋汴梁地时候,此地不就是他当日初遇杨志的时候吗?看着那天汉州桥下络绎来往的人群,仿佛随时都会有一个关西大汉跳出来。手拿宝刀将它卖,而后又出来一个地痞无赖将他欺,两下争执,杀死人命……
想着想着,高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当日他跟着杨志到了开封府听审,借着“其罪难恕,其情可悯”地典故救了他。如今这一度失意的关西大汉已经得遂心愿。成为领兵万人的统制官。未来收复燕云的战场上,可不正是他实现杨家祖宗遗愿。为国杀敌的好所在?
回忆当日情形,不禁又让高强忆起,当日和自己同去开封府地,可还有一位宰相公子,赵明诚……“逝者如斯啊……转眼五年多了,杨志从一个落魄街头的杀人犯,成了一军统制;赵明诚从一个风光无比的宰相公子,成了黄泉陌路人;我当日想见李清照一面也不得,如今却差点要谈婚论嫁。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本衙内吧,当日一个每次上街都会引起骚动地花花太岁,却成了堂堂大宋的枢密副使。”也不知是适才和童贯纵论燕云,还是这冷风一吹,酒意上涌,高强此时骑在马上环顾四周,竟有些恍惚起来:“看看,几年不上街胡闹,我这花花太岁也没多少人认识了,去年博览会拆迁还有人拿来煽动一下,如今站了这么久,连个叫我名字的人都没有……”
哪知世上之事,正是出人意表,高强正想到这里,颇有些为他花花太岁威名不再而感叹,那桥下已经有一个女声唤道:“高相公!”
高强愕然,循声望去,只见那桥堍上立着几个女子,两个显然是侍女,捧着几个包裹,中间一人披着斗篷,身长而立,竟是适才还在叨念的李清照。
道左相逢,高强也有些意外,便即下马迎了上去,唱了个喏道:“李大娘子,这是往何处去?”抬头看李清照时,却见她眉宇间舒展开朗,两颊嫣红,显然近日心情甚好。
果然李清照笑道:“适才往舅家探望,承蒙家舅眷顾,送了几件金石珍品于妾身,内中尽有妾身久觅不得者,心中快意难言,故此浏览街巷景色,一路漫行到此,适逢相公。却才见相公坐于马上,踟躇不前,不知为何?”
高强望望她,心说我刚才正想到你,不过也没什么男女之私,要是说出来会不会又引起误会?却听她说起舅舅,这舅舅能给她几样金石珍品,显然非富即贵,要知道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大宋文事昌盛,这金石古董正是吃香的时候,非等闲人可办:“李大娘子,未知令舅何人?”
李清照侧头看了看高强,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便道:“家舅与相公同殿为臣,相公如何不知?便是当今尚书右丞刘氏,名讳不敢妄称。相公不答妾身之言,敢是心中有事?”
原来刘正夫是你舅舅,果然是官宦世家……见李清照好似对自己在想什么很好奇,高强只得应道:“李大娘子,你可记得五年多前,便是在这州桥之畔,有一个关西汉子卖刀,后来失手杀了一个人?”
李清照啊了一声,显然是忆了起来,微笑道:“赖相公有急智,一言救活此人,妾身当日适逢其事,却还记得相公这一句妙语,乃是‘其罪难恕,其情可悯’哩!”
高强大为意外,想不到她倒记得牢,忽地叹道:“只可惜了赵兄英年早逝……适才我在这里,便是感叹,此间繁华仍旧,人事却已全非,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李清照一怔,神情顿时黯然,高强已知自己失言,忙要开解时,却见李清照又微微笑了笑:“往者已矣!妾身今有所寄托,亦承继亡夫与妾身共志,这般日脚倒也好过。”话锋一转,却道:“说起这情景,又听相公吟诗,我倒记起当日在沉香妹妹处,听她唱了一首新词,当时惊为神品,后来方知乃是相公所作。”说着轻声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强大汗,心说拿辛稼轩的名句来忽悠李易安,本衙内也算干的出来!这等好句自然不是他这个念白话文长大的人能写出来地,是以但听李清照轻声曼唱,曾无一言以对。
李清照唱罢,叹了一声道:“妾身自幼好文学,当日乡居偶作如梦令,引得京城士人传唱,中夜自思,也尝生自负之心,小觑了天下才士。自从当日听了此曲后,始知世间果有才人,其后数般验之,相公竟是允文允武,理财又有道,有时妾身竟会怀疑,似这等锦心绣口,衷心怎装的下铜臭柴米?”
对着这般侃侃而谈的李清照,高强竟是平生未有的经历,眼见她温言浅笑,偏生一句句都似暖阳,熨平了人心上的沟沟褶褶,说不出的熨贴舒服:“百姓起坐处,即是吾道!”这本是明人的名言,被高强用在此处,自己也觉得甚是应景。
李清照闻言,口中念诵几遍,点头道:“相公果然识见超人,妾身受教了,今当有一言还赠。”随曼声念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不见眼睫。”
高强一怔,已觉她话里有话,却见李清照微笑道:“相公天资绝人,才兼文武,似此英雄,原不须留意闺阁中事,只是似此恣意而行,未免令妾身为相公家中的才女道一声惋惜。”
说罢,也不待高强回答,便即掉头,往桥那端行去了,渐行渐远,人丛中已是不见背影,却忽然传来悠悠地歌声:“……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分明是说我冷落了家中女子了……难道是大娘?”细思李清照语中含义,又联系到她所能接触到地女子,符合她语义的惟有蔡颖一人而已。
“……罢了!”就算冷落了,就算亏待了,那又如何?政争之残酷,原本就没有儿女私情容身之地,你李清照当日身遭党争,生父李格非被公公赵挺之一力排挤,窜入元佑党籍,远贬他乡,又何尝不知其中滋味?
他随手念了两句诗,命人封了,投到博览会金石斋门上去。次日李清照开门时,自然见到,打开看时,却是她自己地两句旧诗:“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