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令高强失望的是,除了开市时抛售了这一笔以外,唐庚就再也没有出手,一整天就在那里东逛西逛,好象一个事不关己的闲人。
“看来张中书倒颇为谨慎,知道自己输不起,只能先试试水深水浅。”晚间,当同样失望的郑居中和高强许贯忠碰头之后,许贯忠如是说。
高强皱起眉头,万一张商英不上当,捞了这一笔就走人,那本衙内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郑居中却觉得他大可不必存这担忧,如今朝廷的帐册还是分门别类记录的,若是左藏库里平白少了这许多盐钞,就算现钱帐目上多出几倍价值的钱来,相关责任人还是一样要吃官司。是以今日唐庚抛售了一笔盐钞之后,应该是等着看什么时候钞价会跌下去,跌到什么价位,他才好重新吃进,以便平衡帐目。
高强点头,忽地又想到另外一个可能:“郑资政,这唐庚会不会从市面上收购盐钞来填补空额?我大宋钞引买卖自由,可不是咱们交易所这一个地方才能买进盐钞吧?”
郑居中拍着胸脯担保:“高相公只管放心,郑某就是作这钞引买卖起家的,若是叫张天觉从这条道上赚了钱去,那我大可直接洗手不干,回家耕田去了!不瞒高相公,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放出风去,说钞引价要往上涨,料知各家大户得了这个风声,都会将手中的钞引捂的牢牢,市面上没有多少钞引流通,那唐庚待上何处去收?不过此事却还须高相公相助一臂之力。”
高强大讶,说道你我同仇敌忾,怎说到相助这等外场话来?请讲当面。
郑居中便说了出来,原来是要高强放风,说钱引从发行到现在。已经经过三年整,按照惯例必须进行回收换届,也就是收回旧钱引,发行新钱引。这个规矩是从四川交子就开始了,交子三年一届,到期就收回发放新交子。这就类似于后世的人民币,每隔一段时间就得重新发行新版,一方面是可以回收已经破损坏旧的旧币。另一方面也可以改善流通中的纸币质量,须知假币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禁不绝的,发行新版钱币便可以增加制假者地成本,提高纸币的购买力。
高强听了郑居中这建议,连连点头,大加赞赏,不光是为了他这建议确实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而又是切实可行的,更因为在目前的局势下,散播这个消息的确能够有效增加市场对于盐钞价涨的预期。
前面说过,在宋朝,盐钞茶引实际上承担了部分货币职能。长期存在于流通领域之中。如今朝廷发行钱引成功,盐钞茶引的这部分货币职能就被限制了,限制的程度取决于钱引流通范围地大小,以及信用建立的程度。毕竟钱引发行至今也不过三年多,对于很多地方的百姓和商贾来说,还是用了上百年的盐钞茶引比较看的惯些。当初神宗时提出要发行全国通用的纸币,王安石反对的理由便是“终妨盐钞”,就是预见到了两者在货币领域相互排斥的这种情况。
倘若大通钱庄放出了发行新钱引地风声,由于市场对于钱引的信心不足,极有可能设法收购盐钞和茶引,以保证自己的资产不会因为新一届钱引发行所可能产生的币值变动而贬值。如此一来。不费吹灰之力,这盐钞价格必定会有所上升,哪怕只上升几分,也足以令唐庚无法向市面上去收购盐钞来填平帐目。同样,作为目前市场交易的集中平台,交易所里地盐钞价格也势必随之攀升。
只是,这办法虽好,却不是随便用的。因为钱引换届这么大的事。必定要经过朝廷的同意,到时候张商英只需随便找个理由。拖上一段时间,便足以扭转局面了。因此三人商议之后,认为这个消息不妨先在外面放风,朝堂上却不忙提出,如此一来,张商英不得要领,就只能在交易所中投入更多地资金。而到了这个时候,盐钞价格日益攀升,势必导致张商英无法按期回收足够的盐钞平帐。
“到了那个时候,高相公便可向朝廷正式奏请钱引换届,并提出优惠条件,以保证新钱引之价不致下跌。这么一来,市面上便会重新行用钱引,盐钞价自然下跌,张天觉当然须得大笔回收盐钞,这么一进一出之间,势必难以算得那么清楚,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他是赔是赚,赚多赚少,还不都在咱们手里?”郑居中说罢大笑。
高强看了看他,心里也很是钦佩,这才炒了几天啊,郑大资政居然已经懂得放消息来操纵市场了,而且这消息放的颇有水平,利好出尽是利空啊,先虚后实,深得操盘之要领。看来郑资政倘若反穿越回去,就凭这脑袋瓜,搞搞证券投资顾问大概也饿不死他,没准还能混了金领啥的。
送走了郑居中,高强也要回别院去睡,许贯忠却一把拉住,低声道:“衙内,咱们这些手法,其实有一节并非掌握在咱们手中,因此难免有差。”
高强忙问端详,许贯忠道:“这盐钞乃是出自朝廷,印多印少,那可不是在咱们手里握着的。倘若张天觉逼急了,眼见不能按时平帐,他索性作了假帐,但求糊弄过去一时,慢慢从市面上收了盐钞来抵帐也可,从各处州县和转运司调了盐钞来平帐也可,总之若是他手里握着钱,只需不必急于一时,便大有回旋余地。”
高强大皱眉头,心说张商英身为中书侍郎,这些事情都是他职权范围内的,倘若有心弄鬼,只求糊弄三五个月的话,还真没办法治他。便道:“如此说来,咱们只能先让他亏钱,而后再赚,方是正道?”
许贯忠点头:“衙内说的是,如今朝廷地大笔金钱调度都是经过咱们大通钱庄来进行的,张天觉若想从别处官衙挪借银钱来平帐。须瞒不过咱们,自然没那么方便。只今须得叫他亏了钱,无法可想,势穷之时,方好用计。”
说是这么说,可是现在唐庚只抛不吸,要他亏钱谈何容易?许贯忠笑道:“倘若这唐庚如此谨慎,轻易捉他不着。只是听衙内说。当日两下口角,这唐庚吃了衙内好一顿排头,此种人自视清高,被衙内如此抢白,心中定然气恼,他来这交易所,一是受了张中书的嘱托,只怕也要给衙内一些厉害瞧瞧。现下他手中有了六十万贯。咱们就设个局,让他把这六十万贯给亏了,如何?”
第二天开市,钞引价波澜不惊,金价却一路上扬。博览会上几家应奉局所属的金铺都在那里喊货源不足,大笔大笔地单子砸下去收金。高强的应奉局本来是金银的供给大户,他这么一闹腾,登时人心惶惶。要知道大宋并非金银大国,每年官府岁课黄金不过一万两不到一点,总产金量也就是十万两上下,若是高强这里都断了货,哪里还能调出大笔的金子来?眼见金价高企,众人买涨不买跌,一窝蜂地也都去收黄金,就算收不到。把金价炒上去对他们也没坏处。
高强有事没事也来转转,望着蹭蹭往上跳地金价,一脸焦急地模样,多少人都看在眼里,唐庚岂有不知之理?这厮也真耐的住性子,熬了两天没出手,直到三天后,才又抛出了一笔盐钞。随即转身挂上一笔小单买金。第二天又卖了出去,小有获利。
如此拉锯几日。盐钞价格一路小跌,金价却直线上涨,唐庚心里更定,终于这一日一举抛出了三十万引盐钞,然后将一半多地资金都压在黄金上面。这一笔单子挂出来,整个交易所都是一阵小小骚动,金额竟达一百五十万贯之巨!
“就是现在!”许贯忠拍案而起,吩咐手下连续抛售黄金,打压金价,鉴于优先满足大笔交易地原则,这一批黄金几乎全数被唐庚收了去。倘若只是如此,当然还不足以打击他,许贯忠随即又以较低价格抛售更大的一笔黄金,其金额几乎将当天所有的买单一网打尽!这一天,交易所的黄金交易额创造了历史记录,足足有二十万两黄金一夜易手。
能够调动如此大额黄金,饶是高强这几年一直大发横财,也从日本攫取了巨额的金银,他仍旧是动用了大通的储备黄金才能办到,舍此之外,放眼大宋朝上下,估计也就是赵佶的内藏库有如许多的金银了,这还是拜了宋朝一直施行地金银榷买制,以及金银尽输内藏库的政策所致。而户部就算能有等值的钱物,单单黄金却也拿不出这么多来。
出现如此大的抛售,众人一片哗然,才知道之前都是上了当,原来应奉局是有意炒高金价。这当儿眼看金价要一泻千里,杀跌之风随即大盛,之前所收购的黄金纷纷被抛售出来,金价瞬间被砸到跌停,唐庚就算想要重新抛出他手中地黄金,也在所不能。
单这一天,唐庚就被套了一百五十万贯的黄金,其后几天金价仍旧是一路下挫,让他欲售而不能,五天之后,等到金价重新企稳,算起来此人已经在黄金上亏了三十万贯之多,更重要的是,他手头的资金都被黄金套牢,无法去收购盐钞来弥补亏空——虽然眼下地钞价正如唐庚所愿,不紧不慢地往下跌着,倘若能够吃进的话,不光能平帐,还能大有斩获。
这日晚间,三人又再度碰头,说起这招声东击西,在金市上将唐庚一举套牢,三人都是拊掌大笑。郑居中一面笑,一面赞道:“毕竟是理财圣手,出手果然不凡,要他赚就赚,要他套便套!”这类术语都是高强所创,因此与现代的常用语并无二致。
高强也笑道:“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许员外思虑周详,突出奇兵,才有此功。”许贯忠补官员外郎,因此高强叫他许员外。“如今鱼儿已经上钩,员外计可速发!”
许贯忠笑道:“衙内忒也过谦了,这交易所若不是衙内手创,谁能有此手笔?只今张中书焦头烂额,盐钞卖出许多,手里却攥着大笔黄金不能平帐。其势已穷矣!以小人之见,如今咱们便该放出风来,说道钱引将要换届,将钞价推高,同时将手头的资金入市开始收购黄金。此时张中书别无选择,只能将户部所有的盐钞尽数放出图利,一面算计着金价涨到什么程度才能平帐,到那时节便须将黄金抛售。以便吸纳盐钞平帐了。”
郑居中接口道:“等到他吸纳盐钞时,我便命人私下联络唐庚,将大笔盐钞卖于他,总教他小有几万贯入帐便罢。这一切落定,咱们便可将帐目整理出来,治他唐庚一个擅用国家财物,中饱私囊的罪名。张中书门下客如此,清誉必定大受影响。倘若再教官家知道他交结方士郭天信之状,张中书便不久长矣!”要知道张商英一向自我标榜的就是严正刚直,推行地政策也是以裁冗官、去华侈、省国用为原则,如今这么一盆污水泼上去,他的形象立时大打折扣。施政时也就名不正而言不顺,一个有份贪污地官儿,怎么还能要求全国上下厉行节俭,莫非将节俭下来的钱财都送入你张中书的私囊之中么?
这计划狠就狠在。教张商英只能吃个哑巴亏,大罪没有,自然无碍国法,也就不能在事后向高强耍横,逼迫他把赚了国家的钱给吐出来。而他名声受损,却会直接影响到仕途的前程,这便是儒学统治下政治规则的奥秘所在了。
其后事态一如几人所料,到了这个地步。张商英和唐庚都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按着高强地指挥棒一步一步进行,到了冬至节前几天,唐庚手中地黄金好不容易抛尽,钞价却升到了一个新地高度,更胜他入市之初,倘若以这个价格回购盐钞,少说也要亏上十来万贯。
此时。郑居中地一个商户便出场。私下向唐庚提出以优价出售大批盐钞。此人的身份乃是郑居中精心安排的,一向与户部有钞引上的来往。用的理由又很具有信服力——根据内部消息,大通钱庄的新钱引换届政策已经制定完毕,官民无需主动前往钱庄换新钱引,新旧钱引一体通用,只是从今日起,钱庄方面将会以新钱引对外发放。这一政策无疑会使得人们不再急于抛出自己手中的钱引,盐钞价格将随之下跌,他眼见钱引越来越通行,这盐钞生意越发难作,索性一笔将手上地盐钞都抛了,改作其他生意去。
唐庚身为中书门客,高强向朝廷提出的这个政策,他自然也知道了,眼见此人言之凿凿,这桩交易又是正中他下怀的,就算怀疑是陷阱,这个时候也只能向下跳了。这么大的交易,当然不可能用现金,而钱庄现在连大笔的钱引都不往外发,为地是等待换届。因此唐庚只能请求钱庄开出钱票来进行转帐,就此留下了资金转移的记录。
这个记录,再加上他在交易所进行盐钞和黄金买卖的记录,统统被整理起来,加上张商英联结郭天信的种种证据,形成黑材料,由高强交给张随云,请他转交现任御史中丞、其族叔张克公。
十月冬至前两日,张克公上章弹劾张商英,列出十条罪状,大体就是擅自动用户部财物与民交易,中饱私囊;同时因应其门下客唐庚等人,交结方士郭天信,失人臣本分。
众所周知,张商英笃信佛教,如今他却去和道士交结,自然不会是因为对于道家学说地向往了,更何况郭天信这样身份敏感的人?赵佶览表大怒,面斥张商英,当即将其事下宰执论议。有道是墙倒众人推,次日群臣便奏请,念及张商英于国有功,亦未有大罪,当令去相,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西京河南府。当时人有言:“当日星变去了蔡元长,而后倒了赵大观,蔡元长复相;而今又是星变,倒了张大观,且看蔡元长如何?”
十月冬至,赵佶与群臣大会明堂献祭,一切礼数都是由礼制局参照周礼而制定,格外隆重庄严,赵佶一样一样行礼如仪,尽管累的腰酸背痛,却是兴致勃勃,须知这礼制乃是彰显他治下太平盛世的重要标准,如何能不尽心尽力?
好容易一天下来,总算礼毕,归程之上,忽然有枢密直学士蔡攸上奏,说道其父蔡京奉旨编修《哲宗实录》毕,请因明堂致祭之时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