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便是此次来宋的女真使节,为首者也是来过中原的的知交好友完颜兀室,女真族的萨满祭祀,女真立国之后并无严格官职,兀室自领一猛安,官职,汉译便唤作郎君,是以高强这般称呼他。
其实这次女真使节以兀室为首,又有随员多人,内中更有新近投靠粘罕、甚得重用的辽东汉人高庆裔,这气派比起上次粘罕和兀室两个浮海前来向高强求买兵甲显然不能同日而语,可见女真不但期待和宋室建立起足够分量的外交,亦想要从第一次正式接触就奠定新立的女真国在大宋眼中的地位来。
只可惜这番苦心落在高强手里,只是好心当作驴肝肺,高衙内从来就没想要和女真国拉什么睦邻友好关系,打心眼里就提防的死死的,谁来管你有多少结好的诚意?
这次兀室等人在登州上陆时,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然而到汴京来也只是昨日方到,究其原因,还是高强吩咐下去,叫登州守臣护送女真使节进京的时候要秘密行事,路中悉由车船载运,窗帘一律拉的死紧,不叫使节看见天星日头,辨不清东南西北。这一路上七弯八拐,什么道都走就是不走近道,一个月的路程愣是走了足足两个多月才到,就这样高强还嫌来的太快了。
这本是两国相交,使节往来的惯例,大宋使节历次入辽,都得走弯路,为的就是避免使节探明道路和沿途地理。作为日后进兵地张本。事实上,现今流传下来关于辽国最宝贵的史料中,就包括了历任宋使的入辽见闻,如沈括这样的甚至在奏本中还附上地图,名字就叫《熙宁使契丹图抄》。当然,辽使入宋就免了这一套,当后晋时辽国入侵灭晋掳走了晋出帝母子,人家连汴梁都打下来了。还能不认识路?
别说无聊。这措施还真起作用。女真使节中包括了高庆裔这样的读书人,就是为了对大宋这个雄踞南方的大国加以侦察和了解,并且形成文字记载——要知道,这会女真人连文字都还没有呢,总不能让兀室等人一路记牢了大宋风俗和人情,回头唱给阿骨打听吧?象女真这类未开化的民族,日常和外族交流起来。基本上都是用汉语作为公用语言,因此带个学汉学的读书人总没错。
结果被高强这么一捣鬼,一路上兀室等人除了晚间歇宿时下来透透气,连望天地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侦察沿途风俗和国情了,护送地官兵口风也忒紧,等闲都不许和使节说话,也套不出什么情报来。兀室一行等于是被蒙着眼睛捂着耳朵带到了汴京。
对于这样严密地提防措施。兀室自然大为不满,见到前来迎接的高强之后大大抱怨了一番,高强早有准备。自然不慌不忙,只说了一句“辽使见在汴梁,不当使其见女真使节”,便堵住了兀室的嘴。
要堵住来人的嘴,当然不能光用这点言语,高强当晚就请女真使节一行八人来到博览会,饱尝天下美食美酒,再见识见识天下的奇珍异宝,顺便也可看看大宋的富强。这一行中,除了兀室来过汴梁,受过高强这一套招待方法,还算有点心理准备之外,余人都是塞外生长,没见过什么世面,就算是高庆裔读了许多汉书,也只是偶然从书上看到一些南朝繁华的形容,哪里有这样地五感冲击来的强烈?
放眼处但见宝光灿灿,入口尽是珍馐美味,手摸到丝绸上轻滑若无物,扑鼻的是美酒飘香,耳朵里听见的是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一众女真人连北地辽国的简陋场面都没见过,几曾见过这等繁华?当下大快朵颐,乐而忘返,先前那点小小不快,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高强摆下这样的阵仗,当然不会是象历史上北宋君臣所作的那样,单纯夸富以震慑乡下人,要知道女真人自来劫掠成性,看到人家有好东西地话,他们可不会象淳朴地中原农民那样顿生敬畏之心,要说顿生歹念还差不多,其富适足以致寇而已,把人家当乡巴佬可就大错特错了。
此时他命曹正取来的这件物事,就算是渐渐说到戏肉了:“兀室郎君,可识得此物?”
这兀室也不知是因为胸怀大志,还是学过萨满巫法,总之在这样的盛宴之中,也没失去理智,一见高强所取出地这件物事,立时应道:“高相公说笑了,此物出自我国中,焉得不识?此乃北珠也,似此大珠,亦复圆润亮泽,徇为上品,虽我国中亦不多见。那契丹正为求鹰取珠,故而每年对我族多所诛求,我国主激于大义,故而起兵击辽,以小击大……”
他正要滔滔不绝地讲述女真起兵的大义名分,以及屡次以少胜多的神迹战争历程,高强却不容他说话,截道:“兀室郎君既然识得此物,想必也晓得这一粒北珠在族中货卖与我南朝商旅时,
何?”
兀室准备好的大段陈词被打断,心中自然有些不悦,奈何对着高强这个一直给以他们极大帮助,此时又仰仗他和大宋达成和议,也不敢作色,只得应道:“似此一珠,相公所遣来南朝商旅向我族收买时,总要值得二十两雪花纹银。这还是相公有意优价收买,若是依契丹商旅时,有五两银便是上价了。”兀室在女真族中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历次交易少不了他的分,故而识得行市。
其实契丹国中基本不产白银,流通中的银两多半都是历年大宋岁币而来,因此若以白银来衡量的话,其国物价比大宋要低上几倍之多,倒不是契丹商人一味仗势欺人。高强自不来给兀室补上这点金融课程,笑道:“然则此物经由我麾下商旅穿山过海。贩运至此,所值几何?兀室郎君不妨猜上一猜。”
兀室这可抓瞎了,又不想出丑,只得将眼光投向一旁的高庆裔求援,心中却在思忖,高强拿出这颗北珠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高庆裔乃是辽东汉人,自幼读诗书。祖上也给辽国作过官。如今女真初立国。处处都缺官吏,这高庆裔甚有才干,是以得粘罕信重,付以国中政令重职。此时他见兀室求援,却又不知这北珠价值几何,眼珠一转,便道:“相公善能营生。自我国中兴贩宝货南来,自然所得不,贵我两国倘若交好,似此等宝货相公要多少便有多少,岂不是好?”
高强一怔,这高庆裔倒会说话,已然抢到了他头里,把他要说地话给说了出来——虽然只得一半。当下仰天一笑。道:“使人所言甚是。数年来多承女真国中结好,许我商旅兴贩宝货,历年多受其惠。某将这北珠出来,亦是为了说及此事。”
兀室一听,自以为得之,当即笑道:“自当如此,若非两年前相公赠了许多兵甲与我,当日与辽国开兵之时便少了多少把握。犹记当日与相公有约,待我女真立国之日,便许十面金牌,俾相公所遣商旅得以通行我国中无阻。如今我两国倘若交好,似此亦不为难。”当时心中颇为得意,自来他女真国与契丹贵人多有结交,都是将些金宝去贿赂,想来高强也是一般儿的贪财。
他哪里晓得高强当真有敌国之富,眼里哪里有他北地这点贸易所得?况且女真人不好生产,没钱没饭吃就出去抢掠,每年能拿出来贸易的土产也实在没有多少。
高强的真正目的,到此时方才现出端倪:“兀室郎君有所不知,此物虽好,奈何历年所出甚少,虽然每件所得不斐,总数亦不过十余万贯,还不及北地名马赚头来得大些。近年来女真连年出兵攻辽,战胜所得自然甚多,想来贵国中女真战士见战阵所得大大多于力耕采撷,故而多乐从征伐,不乐飞鹰采珠,入山淘金等等生涯,故而我在北地之人传回讯息,连年无有宝货采买,正议要不要裁撤常驻之商人哩!”
兀室等人听了,都是有些尴尬。高强所言正说到关节上,这两年女真从打仗中获取了无数财货奴婢,几乎是在眨眼间就打下了辽国东京道一半的土地,兵锋直抵大兴安岭,每个女真战士都从战事中大大赚了一笔,现今的女真普通战士都比两年前的女真大人更为富庶。试想,一个突然发了大财地人,谁还会去吃以前地苦,在北地刺骨地寒风中去采生金蜜腊,放鹰击天鹅取珠?当然,富贵不忘本的人也是有的,然而那需要的是深厚的人生智慧和文明积淀作底蕴,可不是女真人这样的暴发户能承担的起地。
话虽这般说,兀室却不能眼看着高强撤走在族中常驻了几年的苏定等一伙商人,那不就意味着与高强之间的联系少了一大块么?想想高强这般说,无非是他从贸易中的收获少了,了不起再给些金宝补偿好了,他正要这般设词,不想高强又笑道:“某虽然不才,这些许钱财却还没放在心上,为今女真初立大国,战士用命之时,土产一时减少也算不得什么,近日已命苏定仍旧驻于贵国之中,且闻女真方于混同江北建城,业已命他在彼处自建房舍,为长久之计。”
兀室闻言大喜,高强这般说法,不啻是已经表明了他对于女真立国的支持态度,以他如今在大宋国政上的影响力,这就等于是此行与大宋结好的目的已经成就了一半呐!方说了几句致谢之词,却听高强又道:“只是似此连年征战,我那些在北地之人无事可作,又见战阵艰险难测,只怕要生思归之心。为安彼心,相烦郎君告我一事,此战何时得息?”
这总算说到正题了!兀室精神一振,顺着高强地话头笑道:“相公所言极是,便是我国亦盼战事得息,奈何辽国不容,听闻其失利之后,便于各路大举调兵集粮,欲再兴师来犯。故而我国主遣我等
来,求与大宋夹攻辽国,以大宋之强。若与我国联之后,一应燕云汉家故地,当复与大宋。我两国划长城而分治,为永世之盟好,岂非美事?到那时,相公便要再多十倍宝货,也是有的,只恐相公目下在北之人不堪支使矣!”
座中一阵大笑。气氛极为和谐。高强亦跟着笑。过了片时。待笑声暂歇。方道:“诚然如此,自是美事,奈何我听闻北地传言,道是女真国亦已遣使与辽国讲和,且求其封册。既云讲和,却又来与我朝议论夹攻之事,这二者显然有一事非真。兀室郎君可有以教我?”
兀室等人一听。面上顿时尴尬,须知女真在战胜辽主亲征之后,一面分遣兵马攻下各处州县。掳掠金帛子女,一面便将那前时来下书地辽使阿息保遣还,要求与辽国议和,条件则是辽国要和女真为兄弟之国。待以友好之礼,且求辽国对新立地女真国赐予封号。要知女真虽然连胜,毕竟累世为辽属国。契丹积威尚在。他们现在还没有把握彻底打倒这个庞然大物,因而一面与辽国讲和以拖延时间,整顿内部。一面又遣使南来与大宋商议夹攻辽国,以期必胜。
但这样地事传到大宋的耳中,就未免显得其诚意不足了,人家又不是你家里人,谁知道你和辽国讲和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况且高强连女真求辽国封册地事都知道了,这样的态度显然不是一心要和辽国打到底地,将这事拿出来质问于他,端地难以对答。
见兀室一时无言以对,高庆裔便即援手:“高相公所听传言,恐怕言过于实,我国战胜之后,确曾遣使往辽国,无非是为了数其罪,并索逃亡罪人在辽者,如阿鹘产、萧干之属,却不曾有甚求封议和之事……”
他是新近之人,没和高强打过交道,还道高强对于北地的情报未必能得情实,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故而有意砌词狡辩。哪知他话刚说到这里,高强便是一声长笑,截断他话头道:“使人如此说话,欺我南朝无人乎?今日天色已晚,且请郎君一众暂回馆驿安歇,待明日再作计较。”说罢将袍袖一拂,竟尔离席去了。
兀室脸色大变,有意起身去追,却又不敢和高强拉拉扯扯,只得出口呼唤,哪知高强充耳不闻,径自不顾而去,其余大宋人亦纷纷离去,转眼间这席间便只剩下了女真使节一行八人面面相觑。
女真使节在这里相互埋怨,推想来日要如何向高强解说,权且按下不表。且说高强出得门来,长长透了一口气,想想给女真人施加了这许多压力,不晓得会不会过火?虽然从历史书上的记载中,高强自认对于女真人对外交往地手段和心态都甚为了解,然而眼下毕竟是亲身实践,手中握着大宋未来百年地国运,由不得他不谨慎从事,今日这样地言行,给女真人施加地压力,也是他事先和身边众人反复商议之后地结果。
脑子里想着这许多念头,高强连脚下走到了哪里都没意识,当听见有人呼唤他时,竟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李易安?夜色阑珊,尚无心睡眠否?”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方才曹正进来的时候,好似确实是对他说过李清照回来,有意即刻求见的话,如今想来,当是为了蔡颖之事了吧?
他满脑子的军国大事,一时转不过轨道来,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那李清照等了这半天,心里早急得什么一样,乍见高强却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真恨不得上前指着鼻子骂他两句,只是想到他操劳国事,昼夜不休,心下却又软了,只得微微苦笑道:“相公贵人事忙,妾身无计得见,只能在此苦守了,天幸相公尚还经过此间。”
好吧,“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高强也只得苦笑一声,打叠起精神来,随口吟了一句,将李清照延至自己在三楼的办公室中,命人又沏上一杯酽茶来提神,便问李清照此行二龙山地经过。
李清照的脸色恰因高强随口所吟地这句话好了不少,深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高相公此等性情中人,自不会把什么国家大事来排斥儿女私情,蔡颖的未来又多了几分希望了吧?于是便将自己与蔡颖相谈地结果约略说了一遍,至于蔡颖有意将高强的内宅托付给她自己这一节,自然略过不提。“相公,妾身观蔡家妹妹之意,当对相公心结未解,其甘愿落发大抵是心灰意冷,自弃之举而已,若果相公能亲身往劝,开示不弃之意,则相公既然不弃之,蔡家妹妹亦当不自弃,庶几夫妻团圆,重修旧好,岂非美事?”说罢,一双星眸盯牢在高强脸上,只等他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