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黄龙府中金兵残部的战事,并不象高强想象的那般轻松愉快。金兵昨夜大举出击,由于宋军退保三座城门附近以及内城之中,并未派遣兵力在外城的房舍中驻守,是以天明之际,金兵已经完全占据了外城。
不过此种形式的收复失地,并不能改变双方的态势,天亮之后宋军再次祭出昨日的战法,以木驴和刀车开路,先打通了三座外城门通向内城的道路,而后集中兵力,逐一清理被分割开来的各处金兵。
黄龙府占地颇广,房舍也有几千间,由于北地的气候缘故,大多都结构坚固,有的深宅大院甚至还独立成户。金兵人数虽不及宋军,又被分割开来,不能相互策应,在战斗中处于下风,但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坚忍的斗志,仍旧使得宋军的清剿任务进行的缓慢无比,到这日将尽时分,才将南面的半座城池大致扫荡了一圈,杀死和俘获金兵超过千数,加上昨日的战斗斩获,城中原有的不到七千金兵已经只剩下三千不到了----娄室所部共计八千兵,又分了些去把守周围的威州、宾州、祥州等小城,是以也只得这一些兵力。
“相公,金人甚是耐战,非到绝境亦不肯降,纵使我等将娄室等贵人的牌子拿去招抚,也只得这二百余人愿意归顺。”花荣指了指营地中被看管起来的一伙金人,神情颇为无奈。开州之战中,宋军对于金兵根本就不留俘虏,不过在与马扩相谈之后,高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金国这样一个刚刚建立的国家,凝聚力和向心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大宋相比,其军中定有相当部分是不愿为金国殉葬的。只是被金国的猛安谋克制度和严苛的军法束缚住了,不得自由行动而已。
倘若在战事已经分明,金兵业已败战的情况下,愿意投降之人恐怕就颇有些人能够为我所用,因此高强此番北征之时,便要求诸军要注意招纳叛服。只是从花荣地语中,他也听出了一点异样,没有伤者----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有许多伤势都无法治愈,碰到这样的人,大概宋军将士们也都不想增加自家军中业已忙碌不堪的郎中们的负担吧?这里是东方,是五六年前还在把人当粮食吃的辽东,从这里生存下来的士兵们心中,没有半点妇人之仁!
“问明所在猛安,各自孛堇和郎君为谁,愿为向导者单独监禁,给以酒肉。”高强简单地向花荣交代了几句。便转过头来,对娄室笑道:“邀天之幸,儿郎们尚未寻到令郎的金牌。只是两日战罢,孛堇所部已伤折过半,料想再有两日之功,城中便当宁靖也。到了那时,本帅便放孛堇自便,只须将我一封书信交于贵国狼主便可。”
娄室不语,看着营地中在宋军地刀斧下畏缩的自己旧部,高强适才对花荣所说的话只在他脑海中回荡:“不意有这许多人被擒,其中岂无失节之人?这厮昨日说什么自有引路之人,莫非便是指的这些人么?”
“相公。若许我去时,却恐单身上路,到不得国中,可否容我带些旧部同行,也好做伴?若蒙发还些军器防身。实是感激不尽。”
高强闻言大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孛堇若要时,便将十余伴当同行便是,兵器马匹,与及路上干粮。本帅自当支吾。”说到这里。他忽地倾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只要孛堇你敢带回去。你这些旧部,任凭挑选!”
说罢一声长笑,径自起身回帐去了。娄室默然无语,高强这最后一句话,正打中他的要害,把这些被俘之人带回去不打紧,万一他们听了宋军的言语,在暗中交接女真诸部,待到宋人大军杀来时,不肯与完颜部并力死战,那就大事去矣!
转念一想,又是一层担忧:“纵然我不携此辈同行,这高强宁不纵放些人回去,使其搅乱我国中?今日被擒之人已然数百,待城中事定,降者只怕有今日数倍之多,若是尽皆纵还我国中时,如何了得!为今之计,我须得尽速回返国中,劝狼主速速设法与大宋讲和修好,不论如何,先渡过今日劫难再说。搜书网”
当下主意已定,便即央托身边看管的牙兵去说与高强,道有要事求见。哪知这几名牙兵一口咬死,都说宣抚相公今日已然安睡,天大的事也不容打扰,只叫他少待一夜,明日再言。娄室无计可施,只得又在城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中渡过一个不眠之夜。
到得第三天一早,刚刚见到高强之时,娄室便提出想要尽早回国。高强大为诧异,说道令郎还不知下落,你这作父亲地如何便要走?娄室咬牙不理,只是请辞,并声言不须一人随行,只借一匹良马便可。
高强作无奈状,只得命记室修书一封,盖上自己的宣抚大印,交付娄室带去,且命人一路送过混同江边,看着娄室跃马江中泅渡而去,方回。
这边宋军又用了两天功夫,才将黄龙府中的金兵大致清理干净----有些房舍被震天雷炸地墙倒屋塌,也不晓得下面有没有藏人的地洞,宋军一时也没办法察探仔细,只要他们出不来,也就是了。那娄室的长子活女,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见事不可为,开了北门想要逃出,却被等待已久的张晖率部一举全歼,活女本人死于阵中,终于没有见到娄室最后一面。
黄龙府既下,宋军一面整修城池,一面分遣诸军扫荡左近,将混同江左的大小城寨尽数攻灭,西北进抵斡邻泊的沼泽边,东北则毗邻混同江而止,就此停下了进军的脚步,在各地开始修筑城寨,囤积粮草,一副住下来不走的架势。
却说娄室出了宋营,身虽得自由。心中却犹如火焚一般,仗着精熟水性,坐骑也是女真良马,泅渡过了夏季水涨的混同江----当年阿骨打率军攻打黄龙府时,曾在此处玩过一个玄虚,命人在江中筑起暗堤,大军得以径渡,时人以为神助。娄室身为金国高层。自然晓得此事,只是事隔两年多,这暗堤早已被水冲的无影了,纵使还有时,身后有宋军地耳目盯着,他也不敢走这条暗堤过江。
过了混同江之后,便是昔日辽国边城宁江州治下,此处离完颜部地故地只有百里之遥,是以成为金兵当日起兵后首选的攻击目标。现今却是金国大将婆卢火的猛安所在。宋军进至黄龙府,婆卢火自然也已知晓,每日多遣逻者在江边巡查。娄室过江不过数里便即与逻者相遇,一起到了宁江州,具道黄龙府已被宋军攻克,他有要事须得急速禀报狼主。
婆卢火闻讯大惊,一面遣人护送娄室登程,一面四处征集人夫甲士,加固城防,囤积粮草,以为守备之计,复增加骑兵往江边巡视。候俟宋军过江。他这里兵力不及黄龙府,城墙坚固也不及,娄室一战而败,他自然也晓得宋军一旦过江,自己决计守不住。当下便吩咐人将各族妇孺和牛马家什尽皆向国中迁移,只留下粮秣和骑兵,打定了脚底抹油的主意。
那娄室马不停蹄到了会宁府,见此处亦不复往日繁忙景象,许多族人正在打点行装。向北迁徙。心中暗自神伤。金国草创,自然没有什么宫室建设。吴乞买被推选为狼主之后,仍旧在他自家住所中居住,娄室到了他屋子外面下了马,大老远便哭了起来。
众人多有识得娄室地,见他这般情状,晓得黄龙府大事不妙,慌即飞报吴乞买得知,过不片时,吴乞买便出来,将娄室接了进去,随即吹起号角聚将。
“……诚能顺天应人,俯首听命,实生民之幸,惟大王思之!”一份地道的劝降书读罢,吴乞买的大屋中登时沸腾起来,众女真贵人无不愤慨莫名,只因高强这封书信委实太过傲慢,对吴乞买只称为足下,且直呼其名;对于金国则是无条件投降的要求,除了要金兵解除武装,听候大宋发落之外,竟没有作出任何承诺。金人起兵击辽以后,好容易翻身作了主人,好日子还没过几年,眼看着头上又压下一座大山来,怎不气恼?只是骂归骂,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拍胸脯说一句,愿领兵去杀败宋军,保家卫国地。在座众人泰半都经历了开州会战,对于宋军地战斗力深有体会,谁也不敢说有正面击败宋军地能力,何况今日宋军十余万大军,金兵在国中的却只有三万?自打吴乞买退回国中之后,虽也向治下诸部调兵,然而号令所到之处再也不是以往那一呼百应地盛况,只有三分之一的部落作出了响应,并且这些部落的兵员中,有半数在半路上又退了回去,最终能来到会宁府,加入女真大军者只有数千兵而已。
吴乞买脸色阴沉,将手中的短棒在地上捣了几下,喝道:“都住了!只今宋军锋锐,不日过江,当如何抵敌?”
问到具体的退敌策略,众人立时闭嘴,大帐中寂静无声,忽然有一人道:“宋军势大,不可力敌,只可假意议和,一面催促去往中原汴梁地使人速速与大宋朝廷讲好,令那高强退兵,方为上策。”众人视之,乃阿骨打庶出长子斡本,有个儿子后世大大有名,便是海陵王。
议和本是金人惯用伎俩,战胜亦讲和,战败亦讲和,此类手段的运用巧妙不在后世的西方殖民者之下,因此斡本这般说话,也无人出来说他怯懦云云。斡离不却道:“当日阿玛也曾对我等说及此计,说道从前我们买通了辽国主事地萧奉先,才能从容整顿武备,起兵杀败辽国;如今宋军难以力敌,亦唯有买通其朝中大臣,蛊惑南朝皇帝,令那高强退军而已。故此已遣乌林答赞谟多带金珠宝贝,随阿玛南去勾当,只是那南朝京城到此,隔着大海,间关万里,路途便要三个多月方至,纵然请得南朝皇帝圣旨退兵。恐怕也来不及。”
金使往来数遭,都是从登州海面上岸,沿途弯来折去,半个多月的路硬是要走三个月才到汴梁,女真人与中原素无往来,接触的多半都是高强及其手下,怎知其中奥秘?纵然有疑心,也不知端的几许远近。故而斡离不有此担忧,众人亦皆以为然。
吴乞买承父兄余荫,却无阿骨打那般雄才,幸而女真人素来是采取集体领导制,权力交接倒也顺畅。如今听见众人议论,他便皱眉道:“娄室,当日你献上坚壁清野之法,曾说要死守黄龙府三月,而今三天便被宋军攻下。我这里诸事措办不及,万一宋军即时渡江杀来,如何抵敌?若是尽起大兵至宁江州。凭混同江而守,你以为胜算如何?”
此时女真气运方盛,国中尽是有能之人,娄室之才素为众人所知,又敬他敢于以孤城力抗宋军十万大军,故而竟无人欺他兵败而回。娄室见问,伏地道:“狼主,宋军之长者,火器而已。方今水涨,江面宽阔。倘使据江而守,使其火器无从用武,则宋军不能大举渡河,便难奈我何,此法亦可御敌。只是宋军兵多。江水又长,倘使他分兵向江水上下觅地泅渡,我兵却未必能守的严密,除非是尽起大兵至江上,建立烽燧相守方可。”
他刚说到这里。吴乞买长子蒲鲁虎便摇头道:“我们没有许多粮草。能让几万大军在江上守到冬季大雪降下!”
娄室依旧伏在地上道:“狼主,粮草还不为难。最多将些无用的奴婢杀了来吃,然而有一事更加可虑,我若悉兵往江上御敌,国中少了镇制之兵,万一有降顺诸部起了异心,与宋人勾结起来,却是心腹之患。”
此话一出,众女真贵人尽皆缄口。在女真人残酷的生存环境下,能坐到这里议事地几乎没有一个傻瓜,开州战败之后诸部离心的倾向,谁看不出一二端倪来?女真人并不是天生的辽东诸部领袖,也是数十年来父子几代血战杀出来地声威,他们从来不以为辽东诸部是铁杆跟随、不离不弃的死忠,从来都是对治下诸部存了警惕之心,而今大难临头,这种来自内部的潜在威胁便越发显得强烈起来。
难就难在,现在女真人还要指望这些部落提供粮草和兵员,帮助他们抵挡宋军的进攻。过了一会,阿骨打嫡长子绳果方道:“如今诸部虽然多怀观望,一时还不敢便作反,尚有可为。只是那宋人和高丽人相继来攻,我军分兵抵御,亦恐不及,万一契丹人乘机来攻,我兵更无许多兵力,如何抵敌?”
一想到契丹人,便要想到镇守泰州和长春州的萧干,此人可是不折不扣地契丹降将,如今却一手掌握着金国的半壁屏障,叫人如何放心得下?再一想到适才娄室的担忧,诸多女真大将只觉得屁股上好似扎着针一样,坐都坐不住了。
挞懒便即跳起来道:“当日那宋国高强来到我国中时,便是夔离不领兵相送,这两人一早相识,如今宋军大兵压境,那高强只须一封书信招降于他,岂有不降之理?须得速速将此人招还方好。”萧干的契丹名叫做夔离不,女真人便都如此称呼。
斜也瞪了他一眼,道:“长春州尽是夔离不的铁骊兵,招他回来地话,谁去统领其兵?”
谋良虎也道:“贸然招还夔离不,只怕他觑出我家有疑他之心,登时便反了。单只长春州也还罢了,夔离不之兄别里剌现为铁骊部太师,正在我国北面,倘若作反起来,与宋军南北夹攻,祸事不小。只今当命人加封夔离不官职,多送金帛子女与他,以安其心,再征别里剌之兵往宁江州助战,以此为质,令夔离不畏威怀德,不敢生出异心,方好。”
谋良虎在女真人中亦有多智之名,他这番话颇见高明,众女真咸以为是,独有娄室道:“无功不受禄,忽然加赐金帛子女与他,夔离不心思缜密,必道我已生疑心,若再征其部兵来国中,仍是促其反也。为今之计,莫若以静制动,我兵只须守住混同江,一面遣偏师扰宋军之后,待其自退,诸部无有外援,自然无事。”
两种意见,登时又激起一番讨论,娄室之言终究是太过保守,不合女真人地个性,何况在宋军强大的压力面前,谁又保得定,混同江能挡住宋军多少时间?人家可是连大海都过来了!
争到最后,终究是谋良虎地意见占了上风,当下便由吴乞买写了封信,信中对黄龙府地战事一笔带过,却大大褒扬了萧干稳守泰州和长春州至今无事的功劳,赐予大批金帛子女,并遣谋良虎为使者,前往长春州劳军。
使者是派出了,可是对于要如何守住混同江,众女真人仍旧是意见不一,最终也只是商定,先向宁江州派出援军,征集人夫在混同江边开始建立烽燧亭障,预备守江,会宁府这里的坚壁清野照旧进行,打定了一旦江边守不住,便即脚底抹油向后撤地主意。
娄室没了部帐,无处存身,吴乞买便拨了一个谋克与他,叫他暂且统领,监督国中各处守备。娄室谢过了,出得帐来,望见来去奔波的众女真人,心中忽然一片凄凉:“萧干若反,我金国顷刻便有覆灭之险,谋良虎此计特使其生疑而已!也不知我金国能否支撑到第一场雪落下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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