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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燕云(下) 第二十三章

高衙内新传 斩空 7511 2022-11-07 10:56

  第十三部燕云(下)第二十三章

  辽天庆四年,大宋政和四年,女真收国元年。是年七月朔日,辽主天祚在上京西北的白马淀行宫避暑,发出了亲征诏书。

  对于这次亲征,辽国内部始终意见不一。去岁女真初起兵攻打宁江州时,就有些大臣主张要大发诸道兵前去征伐,凭借兵力的优势震慑女真,要知道完颜部首倡起事,其余部落多半都是附丽而已,一旦发觉辽兵声势浩大,这些胁从部落多半就会退而采取观望态度,从而使完颜部陷入孤立境地。然而辽国历年的灾荒严重损耗了国力,想要仓促间组织大规模的远征,委实力有不逮,再加上当时掌权的萧奉先轻视女真,是以才有了宁江州和出河店这两败。事实上,在这两战中辽国投入的精兵总共也不过万人,即使全军覆没,也不算伤筋动骨,但这样两场胜仗却大大助长了女真的气势,令得东北各部也都不看好契丹的前景,纷纷向女真请款。在这种情况下,达鲁古一役的大败就成了一记沉重的打击,黄龙府方圆数百里内忠于契丹的部民几乎被一扫而空,这一地区的局势陷于糜烂,更有向南面的东京道州县蔓延的趋势。

  就是在这种局面下,天祚才不得不下诏亲征。此诏下时,应诏来到上京集结的各部兵马不过十四万人,马五万余匹,好在上京是辽国龙兴之地,此番参战的兵力又都是契丹本部的部族兵,包括皮室军等精锐。战力和忠诚都不成问题,是以辽国上下对此次亲征仍旧抱持着相当谨慎地乐观态度。

  “我兵虽多而不精,又兼乏粮,故而利于速战,今大兵广集,当分遣使者晓谕各部,以张扬威势震慑敌胆。俾我大军可一战破敌。”在辽主天祚面前这般放言者,正是执掌辽国北面兵权。用事一朝的萧奉先。

  天祚既然要亲征,当然是信心满满,听见萧奉先这般说话自是频频点头。那萧奉先党羽甚众,一时摇旗呐喊者甚众,看上去倒也颇有声势。

  只是除了他的亲信党羽之外,帐中的宗室大臣却大多默然无声。此处并非上京,乃是上京西北二百余里的白马淀。又名广平淀,乃是辽主秋捺钵的所在之处——问题也就在这里了,比年连败于女真,本该百计筹谋应敌,无奈这位天祚皇帝却好似上了发条的钟表一般,定要按照往年地四时捺钵来计议行程,该打猎打猎,该避暑避暑。分毫不爽。以这样草率的态度来应对已经养成气势地大敌,叫诸位大臣如何能有拥戴之心?沉默不语,便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至于敢于直谏之人,如今哪里还在世上?这天祚登基以来广施刑罚,将历代久已废黜的五种酷刑都拿出来使用。比如行军将军耶律捏里等三人在围场擅自射鹿,居然处以弃市之罪,余外如投崖、炮掷、钉割、脔杀等酷刑纷纷出炉,往往有因一句话便获罪的。

  虽是如此,若能执法公平,倒也罢了,无奈天祚却任意施为,萧奉先之弟嗣先为东北路都统,率军前去征伐女真,结果出河店一战遭遇惨败。身为全军主帅的萧嗣先单骑先遁。全军仅得十七骑生还,天祚居然只给予免官的惩罚。似此执法不公,叫人如何心服?

  见无人异议,天祚自以为得计,不由得踌躇满志,当先点将,命萧奉先为御营都统,耶律余睹为副都统,总领从龙亲征各军。精兵两万为先锋,耶律章奴为前军都监,余外分御营诸部为五军,分道并进,有契丹亲贵子弟千人为硬军,最号骁劲,只在中军左右护卫,大军北出骆驼口,转往黄龙府去。余外又命枢密直学士柴谊前往东京辽阳府征兵,自南道由咸州而进军宁江州,以侧击女真。“望众卿努力,必灭女真!”这便是天祚的胜利宣言。

  是夜,大军开拔前夕,御营一处营帐中灯火通明,人影重重,四周皆是荷甲地契丹骑士往来巡视,守卫异常森严。帐中约有十多人,个个服饰华贵,银鼠黑貂应有尽有,居中所坐的赫然正是新任御营副都统的耶律余睹,只是他此时面色铁青,默然无语,正被一人指着额头数落:

  “余睹,你恁地糊涂!南朝虽云盟好,实则念念不忘燕云故地,如今我朝危如累卵,怎好去与他情商?当年祖宗故地皆百战所得,一寸山河一寸金,我后世子孙纵使不肖如此,也不可将国家土地去卖与敌国!”

  说话之人魁伟英武,正是辽国宗室豪俊耶律章奴,新任先锋都监,素号勇略刚猛,适才听说余睹前往大宋商议重画国界,大宋已先允运粮于燕京赈济时,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管耶律余睹官位在他之上,就这么当场开骂。

  余睹一言不发,等到章奴说的口也干了,无甚新词之后,方冷冷道:“你道我是有意卖国不成?我此番前往南朝,望见彼处兵甲甚盛,连日来大军陆续向北开拔,河东雁门亦有大队宋军集结,据闻乃是西北宋军精锐,彼之心意昭然若揭矣!如今我契丹与女真决战在即,倘若那宋兵趁虚北击燕云,也不消夺了几个州县,只须这军情传至军中,以我军目下狼顾之心,又如何能有再战之意?土崩瓦解就在眼前!”

  章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正要再说,余睹斥道:“章奴!你我皆契丹宗室,谁敢误我大辽?如今南朝兵强,东有女真,我军心不固,自不能以强势对应之,惟有虚与委蛇,延宕时日而已。尚喜南朝自与我盟好百年,不欲妄兴干戈,故而且未动兵,否则的话,莫说是南朝大兵出燕云北上,即便是那辽东常胜军乘虚北击辽阳。亦足以为女真声援,到那时节,我契丹国运便系于御营一战,如此凶险之局,当如何处之?”

  耶律章奴亦通兵法,听余睹所言大是道理,当下怒气也消了些。闷声道:“你与南朝延宕时日,原是不错。只是如今之局,国中土崩之势将成,又何尝不是系于我御营之一战?若此战失利,纵使南朝固守盟约,我恐这东京之地亦非契丹所有矣!若依我时,此战倘奉天祚为主,有败无胜。还是趁此将天祚逊位,改尊魏国王耶律淳为主……”

  这原是他的一贯论调,天祚当日将将军耶律捏里等三人以轻罪弃市时,耶律章奴苦谏不成,那时节就对天祚死了心,一直在筹划着废立之事,现今这一场大战关系到契丹地国运兴衰,他这调子唱的便越发响亮起来。倒也赢得了在场几位大臣地附和,如锦州刺史耶律术者便是其中之一。

  耶律余睹摇头叹道:“章奴贤弟,那天祚诚非雄主,然而除了耽于田猎不恤政务,却也并无大过,若无端废立。众心难服时,恐怕军心瓦解,于战事不利。为今之计,还是众志成城,先胜了这一仗再说吧!”此论较为持重,驸马萧昱,殿前副点检萧乙薛等皆点头称许。要知塞外诸族自来好猎,天祚喜好田猎,其实也是祖制而已,算不得大罪。只是在连年灾荒伤及国本的危机之下。这样的举动未免显得不知轻重,昏庸了些。

  章奴见己论不为众人所附。沉吟半晌,方道:“既是诸位大人皆这般说,某便权且依从,万事都以此战为先。只是话说到前头,倘若此战再败,天祚便再不足以为我契丹之主,到那时,诸位大人可须得助我行这废立之事。”余睹本担心他一意孤行,坏了大事,如今见耶律章奴居然出人意料的通情达理,他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忙满口答应了,至于耶律章奴的主张向来是立南京地魏国王耶律淳为辽主,而不是他所主张地立晋王,此时却不好详究了。

  当下众意始一,说到兵事之时,老将汉军行营都部署萧托斯和提出,当分遣使者传檄东北各部,晓谕大军将临之事,开示其自新之道,只要能在此战中置身事外,不助女真,便应既往不咎,赦其罪过。若能以此分割敌势,使得完颜女真孤立无援,以他那点区区兵力,纵使再如何力战,又如何能当此大军?萧托斯和乃是老将知兵,当日女真初起之时,就是他主张大发诸道兵以威凌之,虽然天祚不纳其意,但事实已证明了他地正确性,因而被众人目为晓畅东北兵事之人,是以他此议提出,也得了众人附议。这意见与日间萧奉先的建议稍有不同,着重在于利用国主亲征的大举威势以分化那些附庸女真的部落,此类部落最多不过是年来迫于女真屡胜之威而称臣纳款的,自然不会和女真齐心,女真将此等部落编为诸猛安谋克,其实是有很大风险,倘若其果真能背离女真而去,对于女真现有的实力无疑是巨大打击。

  当下众人计议已定,趁着夜色已深,便纷纷散去。到了次日清晨,天祚点将,帐内帐外老少将领济济一堂,个个全装惯带,看上去也是整齐一片,雄纠纠气昂昂,煞是壮观。

  天祚一身金甲,双挂狐狸尾,看上去也颇为英武。这倒不是他有意作秀,四时田猎都是一场不拉,这位契丹国主不管治国方略如何,个人的骑射功夫总还是有一些地。此时点将已毕,正是踌躇满志,要发表一番出征演讲时,忽然有使者来报,女真遣使前来下书。

  此讯一出,群相耸动,其实自从女真起兵之后,双方间的使者就没断了往来,天祚和阿骨打之间互相下书,这边是遣使责骂,那边是历数契丹之罪,总之是你一封国书我一拨使者,从来就没断过档。这原是女真地惯用伎俩,后代历史上建州叛明,亦是将些鸡毛蒜皮地小事掰成了七大恨,以此为起兵之由,倘若高强在此,必定是洞烛其奸。然而此时女真才第一次跃上这样大的历史舞台,契丹算是交第一笔学费,天祚又是个颟顸之主。如何能识破其情?

  这次前来通报地不是别人,正是一向奉使于天祚和女真之间地使者,耶律阿息保,此人久理女真之事,当日阿骨打之兄盈歌去世,前去吊唁的就是此人。天祚自来信之不疑,当下便命将女真来使传入帐来。

  少停。一员女真大步迈入帐来,见了天祚即行跪拜。口中大声唱些赞语。天祚吩咐取了国书来看时,不看便罢,一看之下,这大辽之主赫然变色,大发雷霆之怒,将那国书奋力向地上一掷,戟指向来使骂道:“蕞尔女真。擅敢兴兵抵牾上国,方今我大军将奋雷霆之击,尔不思悔过,反将些陈年旧事来要挟于朕!姑且寄下尔项上人头,回去传语尔那阿骨打,朕今番大军进发,誓要将尔女真尽数铲除,永绝后患而止!”天祚虽为辽人。自少也读诗书,故此说起话来算是有些文采,骂人也骂地较有汉风,骂完之后又命林牙耶律大石亲制回书,饬令阿息保再奉使回去。

  那女真来使抱头而出,帐中诸契丹大将一阵哄笑。多觉得天祚此举大长士气,算得少有的英武之举。趁着这股气势,天祚当即下令御营拔营起行,直向黄龙府而去。

  却说那阿息保奉了国书,与女真使者兼程往女真境来。那阿骨打起兵之后,掳了许多奴婢人口,大多不肯编为女真谋克,要知女真留辫坦衽,风俗与别族大异,此等不开化的野蛮民族。旁人若不是左右没了活路时。又有多少人情愿沉沦其中?人往高处走,此为人之常情也。故而女真对待这些不肯编为谋克的俘虏。便统统驱赶到按出虎水以北,择地兴建城郭,以为永备之都。此次阿息保就是往此处来见女真首任国主阿骨打,呈递国书。

  一路行来,山雨欲来的气息清晰可辨,随处可见军马向女真国都处集结,离地越近,女真兵马越多,那与阿息保同行地女真使者脸上地骄矜神色也就越来越浓。待到了阿骨打的部帐所在,那女真使者通报已毕,却不即命阿息保进去,只款待他在一旁的营帐中歇息而已。

  过了两日,有人来请阿息保,说道国主阿骨打有请。阿息保抖擞精神,整顿上下停当,随着引者到了外间,便听见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好似有大队人马聚集一般。策马行了片刻,便见偌大一块空地上,有许多人马汇聚,皆是女真兵将,团团围着一处高台,时时欢呼不已。

  阿息保见台上高高矮矮站着许多女真大将,当中一人体貌魁伟,正是女真国主阿骨打,便即登台面见,呈递国书。阿骨打将手一挥,台下欢呼立止,上万人竟无甚声息,阿息保心中暗惊,素知女真骁勇桀骜,不料阿骨打能如此得众之心!

  阿骨打将那国书展开看罢,忽尔失色,接着双泪垂下,竟尔哭泣起来,这人自来刚强豪雄,从不作小儿女态,此时忽然这般,怎不叫人心惊?一时两旁女真大将俱是大惊,纷纷围上来,粘罕与阿骨打嫡子斡离不左右扶着,连声问他究竟何事伤悲。

  阿骨打拭了拭眼泪,推开左右诸人,踉跄走到台前,将手中那份契丹国书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道:“诸位孛堇,女真兄弟们!这,便是适才契丹国主送来的国书,上面写道,女真作过跳梁,如今他国主大军亲征,誓要将我等女真一族尽数扫灭,鸡犬不留,灭种而后已!想那契丹大国,雄兵百万,岂是我等区区数万兵能抵挡的?想及我一族行将不保,我心伤悲不能自禁,故而哭泣!”

  听说契丹国主要亲征,台下诸女真都是一片哗然,那契丹雄长北地二百年,向来是顺者昌逆者亡,威势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国主亲来,必定是举全国之精兵,想想百万之数,这里绝大多数人连一百都数不到,如何不惊?一时间纷纷乱乱,不知所谓。

  阿骨打见群情纷扰,心中暗喜,却将国书放在一边,抬手将腰间短刀拔了出来,刷刷几刀将身上貂裘割了粉碎,跟着又打散了辫子,双膝向地上一跪,把那短刀从额头的左边一直割到右边,血流披面,形容甚为可怖。这模样乃是女真祭祀死者时所用,众人见阿骨打忽然如此,一时都止住了议论,仰头望着台上。

  只听阿骨打哭道:“我完颜一族起兵抗辽,只因不堪契丹残忍,欲自立我女真之国而已,非欲叛辽也。如今主上亲征,欲灭我女真全族,若不死战,如何能当?不如将我完颜一族杀了,奉而请降,主上或可容尔等活命也。”说话之间,他身后地吴乞买、粘罕、斡离不等人全都跪倒在地,也学着阿骨打取刀割面,伏地大哭不止。

  台下诸女真见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然有一人振臂叫道:“契丹兵虽众,然而辽主要灭我全族,国书已出,焉能姑息?我辈若不死战,决无幸理也,如今惟有奋身死战,方有活路!”

  “死战而已!死战而已!”众女真听此一言,又被阿骨打等人的凄厉之气所激,一个个都振臂高呼,嗬嗬大叫,士气一时愤激无已,但听锵锵之声不绝,许多女真兵将都把刀枪相互碰撞,声势极壮,大有上遏飞鸟之势。

  阿息保见了此状,心中方才明白,原来女真这一番做作,就是要将麾下诸军地士气激励起来,以迎接将要来临地决战!蛮荒之人,偏生又如此狡猾,契丹国运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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