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政和二年十一月丁酉,辽东盖州海边。
辽东这个名字,从古代就有。隋朝时炀帝两次征伐高丽,当时人苦于徭役,编个歌子就叫“无向辽东浪死歌”,足以为证。不过那时中国天气较为暖湿,辽东水量丰沛,有千里大泽,对于隋唐军队的后勤也造成了很大困扰。自五代以来,中国天气渐渐寒冷,辽东的沼泽地质逐渐变成了适于耕种的沃野,当地渤海人和汉人许多都是以农耕为生,与契丹、奚人等游牧民族相互掺杂。辽国上层在两种不同的生产方式并存的情况下,便采取了类似一国两制的做法,将从事农耕的人民计入州县籍,而对游牧民则按部落责以贡物。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有城市的聚落出现,因而什么货币啦商品交换啦也就相对萧条。
拿现在的管理术语来说,这属于比较扁平的政权结构,就是一个强力的中央,下面无数零散的小聚落直接向中央负责,即便是那些农耕民形成的州县,也没有形成较为复杂的社群,因此辽国的户籍上,几百户就叫一个州,实则连中土一个街坊的人口也还不如。
在老天给面子的情形下,地里收成好,牧草丰盛,人民也就安居乐业,能吃饱肚皮。而这种制度减少了中间权力阶层,比起中原的人民来,辽国百姓的头顶上少了许多土豪压榨,日子可以说过的相当惬意,这也是辽立国二百多年屹立不倒的缘故。
可是一旦天气不好,收成不好,这样的体制立时就现出了层次不够丰富的弊端。商品流通的不发达,导致民间自力救济能力极弱;中间权力层的减少,又使得政府地救济效率降低;在这种局面下。倘若中央又怠于政事,整个国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走向崩溃的边缘。
很不幸的是,天祚帝治下的大辽,如今就处在这样的状况中。当花荣五月踏上这片土地时,处处都向他显示,这辽东和中土比起来,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假如你杀了人,不会有官差来捉拿你。也不会有保正来揭发你,只有死者的血亲会向你报复;假如你抢了东西,只要你有能力保住他们,甚至那个被抢的人自己都会向你归顺,要求你地保护;假如你啸聚劫掠,只要你不闹的太大,能控制好抢劫的对象,不去招惹那些姓耶律、姓萧的人作对。你甚至有可能得到官府赐给的官位!例如郭药师自己,在率部攻击了附近一个部族之后,契丹根本就不管他到底为何出兵,直接给了他一个详稳的职位,并且把盖州附近好大一块地方都划给他管辖——这中间当然也有贿赂的功劳。
“若是宋哥哥当初率领我等兄弟远赴此地。不知会不会更为逍遥?”花荣的脑中,偶尔竟会闪现出这样地念头来,随即便会苦笑,梁山之人虽然不象招安诏书上说的那般个个心怀忠义。却都习为大宋子民,叫他们远渡重洋,到异国为民,却也不愿。对他们来说,招安确实是最好的出路。
极目远眺,海面上一片平静,只有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卷起千堆雪。花荣当然不知道。他脚下所踏的土地,就是后世的营口,辽沈战役时,这里是最后一批**撤出东北地地方。不过,不知道这点或许也是好事,否则他心里说不定会生出怎样的联想来。
“花统领……”一旁的马扩刚刚开口,便被花荣举手打断:“马兄,此间只称大人。不可称呼官位。你莫非忘了?或是兄弟相称也可。”所谓大人,本是关外部落对于自己酋长的叫法。如汉时称呼匈奴各部地首领,便有大人之称。至于这个称呼进入汉语,成为对上位者的尊称,则是蒙元入主中原以后之事了。
说起来,马扩来到辽东也有两三个月了,只是他与花荣等人不同,读书较多,深染中原王化,因此适应起这种法外之民的生活来格外有些难度。听花荣如是说,马扩连声称是:“花兄说的是。小弟是担心,海道风波难测,相……高大人的船不知路上会不会出事。”
花荣尚未答话,一块大石上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声,杜兴抓着手里的望远镜跳了起来,向下面的花荣等人叫道:“诸位大人,船来了,船来了!”
“……铁甲一千领,女真;棉布三千匹,渤海……”船靠岸之后,杜兴就接管了码头的指挥权,把几百名渤海人指挥地团团转,按照货物清单上的归属,将各项货物分门别类储藏在仓库中。要说这个码头,从大观三年便开始建造,到现在已经颇具规模,高强将东南海运中的提单制度也运用在这里,凡是支援各处的货物,都交付提单,让他们自己来提货,以此将这码头的管理权也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批货物数量甚多,其中包括了许给女真的武器援助的最后一拨,因此负责女真商事地苏定也亲自来接货,当然,他手里也攥着装船以后由船长签发地提单。马扩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制度,心说大家都是高相公派出来地人,为何交接货物还弄得象作生意似的?
将这疑问去问花荣时,却听花荣道:“马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譬如朝廷行事,中间多有情弊,京城拨下去的钱粮,到了官军手中往往克扣,中间经手多层,直是查无可查。高大人这般行事,乃是以商法管理,登州货物上船,船长检视过无误,便签发提单,发货之人将提单送交收货之人,收货人则凭提单提货。那船长并不看人,只须有提单者便是货主,于是发货人与收货人彼此不相统属,便无情弊串通,若是哪一处查出有甚短少,立时便可知谁人舞弊,何等方便?纵是奸狡之人,于此亦无从施其奸矣!”
马扩听了。大为叹服,他自小随父为官,这官府中的情弊也多有听闻,宋时全国纲运发达,各处皆是用漕挽之卒,官吏为纲首统领之,其间或是偷换劣物、或是偷懒抛洒货物,等等情弊不一而足。若是都用这种法度来统属。岂不又是一处大利于国?
若是他这想法被高强听到,必是笑而不答。用这办法确实利国,却会损伤了众多纲运从业者的利益,尤其现在这些纲运从业者有许多都是石秀的手下,更是无从革起。只有从一开始就分割出不同的利益体来,才可以如此施为。
待货物一一入仓,杜兴才松了一口气,丑脸上笑出许多皱纹来。大声招呼着码头工人和船上水手到码头旁的墟镇中宴饮作乐。花荣一抖缰绳,向马扩道:“走吧!去看看高大人今番给咱们送了什么来!”
待驰近码头,却见杜兴引了一个人正过来,花荣这等箭手眼神自是犀利,老远就认了出来。惊喜道:“项兄弟,怎的是你?”
那人却是昔日地梁山一员头领,八臂哪吒项充,向来在武松的黑风营里干事。见花荣来到。项充抢上前来,叉手为礼,还未开口,花荣一把拉住,笑道:“此间不比中原,无需拘礼。”便将马扩与他引见了,其余如史文恭等人现今都分散在各处,并未来此接船。
项充与花荣见了礼。笑道:“武统领在西北立了功,现下已经升了统制,见在东京驻扎,相帮着高相公试用军器。小人今番便是奉了相公之命,前来教晓花统领所部这新军器的使用之法,同行亦有儿郎二百员,自今便拨在花统领麾下了。”
故人见面,自是一番欣喜。花荣不容分说。便招呼项充并其部下都到墟镇中饮宴。这墟镇原本只是个小渔村。但自从大观三年,从盖州码头源源不绝地运入中原粮食之后。这里迅即就成为了郭药师部族的重心所在,不但其部族聚集在此就食,那些愿意依附他的部族也都得来此领取粮食。一来二去,这地方就起了好大一个墟镇,只是并没有建立城墙,房屋也多半是些毡帐而已,只有杜兴等人建起的仓库和酒楼等是泥瓦建筑。
这种地方自然没什么规划,都是随处建造,只是中央一条大道,两旁的小路便是迷宫一般,人进去了就转向。新一批货物的送达,墟镇中地人口骤然增多,放眼望去,契丹、奚人、渤海人、北地汉人、女真人比比皆是,若是望见几个人穿着一身白袍的,八成就是高丽人了。
项充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小人离中原之时,只听说北地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却不料也有这等繁华。只是人口虽繁,却不见多少店家。”
花荣点头,面上却没了笑容:“这所在之所以人口甚蕃,乃是因为高大人连年用粮米来此赈济之故,这些百姓多半都是就食而来,郭大人便计其壮者为兵,给以粮食兵马以卫护。这些人得以活命,又兼郭大人羁縻有术,咸乐为之用,几年来大小数十战,杀的四外部族不敢正视盖州,这才保了一方安靖。设若离了此间百里外,那便如鬼蜮一般,数十里也难得见到人烟,常人若是见面,见你落单无兵刃的,往往杀而食之。”
“吃人肉?”项充皱起眉头:“我中原有那等黑店,麻翻了人来作包子,自家却是不吃的。此地人皆相食,到底是蛮荒之地。”
“蛮荒?”马扩听见了,看了项充一眼,冷笑道:“项大人,这辽东亦有一事,且说与你听,有一等强壮部族,击灭他人之后,将许多老弱捆缚起来,沿途押解,道是目下食粮不缺,待乏粮时便杀而食之,项大人以为如何?却不知我中原汉末三国之时,曹操军中便用此法以飨士卒,当时称为人脯也!”
项充一阵恶心,好在路上怕晕船,基本没吃多少东西,摇头道:“果然是乱世人命贱如草……我等中原绿林与此间一比,真是天上地下,说不得,说不得。”他作官军也有一年多了,这次臧底河城立下功劳,如今也作了一员正将,却还是满口的绿林腔。
花荣听了反觉得亲切,他率军来到此间,对外便是自称汉地盗贼,因此项充这等言行却也没多少破绽。笑道:“乱世出英雄,项兄弟昔日在芒砀山为盗,手下也未必少了人命吧?”
项充大笑。这等人先是经过了绿林的厮杀,后来从军又上过战阵,杀人就如杀鸡一般,只是毕竟是中原之民,对于这么**裸地吃人肉有些接受不了而已。
当夜大醉一场,都是花荣从自己的经费中支给,算是为项充等人接风。等到次日,项充命人将货物都搬上了花荣带来地奚车,向南行了两日,到了一处山寨,便是花荣等南朝人自己的营寨了。
到这里才打开箱笼,头一件取出的便是一个粗瓷罐子,大小只容拳握,上面有许多突起的尖刺,都是与罐子一同烧制的,顶部有一个小孔,一根火捻通出来。项充持在手中,站在一片空地前,指挥众人让开了,从怀中取出一个铁匣子,把火捻凑到口上,扳动机括,只听嘎嘎声响,几点火星冒出,那火捻顿时燃着,项充奋力一掷,那罐子直飞出五十步远,在地上滚了滚,倏地轰隆一声巨响,亚赛平地一声惊雷,惊地许多马匹阵阵惊嘶,好些军士都趴在地上,面如土色。
花荣等人亦是吃惊,项充面有得色,笑道:“列位将军,这便是相公命人新制的掌心雷,乃是轰天雷的缩而微者,点燃火捻之后便即炸开,十步内人马皆倒,那些蒺藜刺更可飞射三十步远伤人,惟不得透重甲尔。”至于那个点火的铁盒子,则是用铁片、钢轮、燧石制作地打火机。
花荣等人啧啧称奇,对于项充掷弹之远也大为称道。原来高强在制成了这掌心雷也就是手榴弹之后,就交给武松的部下试用,结果发现项充和李衮所部掷弹格外之远,一问才晓得,这俩人一个善用飞刀,一个善用标枪,部下也都习练此技,因而投掷方面有很大加成,于是欣然将项充所部二百人转职为首批掷弹兵,遣来辽东一试。
花荣听了经过,却皱起眉头道:“相公这可有些失算,如此利器,当秘密之,待真正紧要处用出来,可收奇效,岂可于这些小阵仗上试用?徒然令他人都有防备。”
项充笑道:“花大人这疑惑,武统制也曾说及,但高相公说道,兵者大事,当以正合,以奇胜。倘若咱们苦心练的掌心雷出来,却只指望用一次奇兵,那就是本末倒置了。况且掌心雷以及其余各种火雷,各有妙用,相公正指望着花统领率军在辽东经了战阵之后,总结出使用之法,用以教晓全军,倘若大军都能用此克敌,那才叫大用。”
众人听了,亦皆以为是。项充又打开其余箱笼来,见大小形制各不相同,共有十余种火雷,另有地雷若干种,由于采用了钢轮燧石打火机,这些地雷已经具备了投放后不用人管、触发即炸的功能,这次也被运来试用。此外尚有几名军匠,通晓新型石炮的制造之法,准备在此就地制造石炮。余外刀枪箭矢等也有补充,较为贴心的是每人有一身冬装,一袭新棉袍,以备花荣一军过冬之用。
过了数日,等到史文恭和栾廷玉等人都回来之后,众将一面训练自己的马匹习惯于爆炸的火光和响声,一面商议要以何人为对象试验新武器。恰在此时,郭药师命人传来一个消息:马贼王伯龙意欲前来抢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