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梦得使团北上之后,高强便时刻紧密关注北边的任何变化,在他看来,那一刻就是收复燕云的整个大方略正式进入了实施阶段了。使团抵达辽国上京投递国书以后,辽国的反应还不算太糟糕,只是留着使团不遣而已,燕京和云连像样的动员都没有,这也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信心。
当今年三月,辽国在与女真的达鲁古城会战惨遭大败,消息经由多个渠道迅速汇总至高强的枢密院,种师道和宗泽都在第一时间向他和提出,正好趁此机会向辽国继续施加压力,迫使其开启重归燕云的谈判。高强与枢密正使侯蒙商议之后,便在朝议向赵提出此议。收复燕云的大方略早已确立,而辽国在与女真的会战频频失利,也使得许多原本的墙头草大臣都认定辽国已经不堪一击,收复燕云的呼声就此高涨,赵乃是善能顺应民意的皇帝——说白了就是没主见——,当即钦准高强此议,常胜军全军以及之前调戍河东路的十万西军精锐,纷纷开始向宋辽两国边境开拔。
若是在从前,大兵一动,朝廷不过是饬令沿途州县支吾粮草,这群兵爷对敌时未知胜负,但扰民的本事却一点不差,象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足可以让沿途的州县穷上好几年,外加失踪人口若干——军营藏匿掳劫地人口。原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只不过寻常州县管不到军营里面,没法去抓而已。
现今却大不相同,河东路的十万西兵早已调集,目下不过是向雁门靠拢而已,各地的军营都经由参议司的规划建设完毕。大兵所到处食宿均足,不烦州县,参议司下属的宪兵队更是对于敢于离开军营和行军队列地散兵游勇都痛加究治,使得行军沿途的扰民事件大大减少。若在往常,象这样整肃军纪的行动势必会招致一众护短的领兵将校强力反弹,但在将军队的后勤渐次纳入参议司的掌握之后,这样一个机构对于军队来说就显得不那么好对付了,为了几个小兵而得罪了手握后勤大权的参议司?即便是路兵马总管这样的高官。他也得好好掂量一下这里面地轻重!
至于河北常胜军的调防,则更是纪律谨严,倒不全是因为这支军队的军纪严明,而是其大兵驻扎在大名府一带,向河北的调防都是经由黄河而进行的,船行河上,等闲连靠岸都不得,如何能下船扰民?待到河北边境之后,沧州、河间府、霸州等处都有许多空置的军营,只须略加修缮。便足以安顿十余万大军。说来也是好笑,这许多空置军营原本是军政**的结果,要知宋朝在国历代算得上是最重视商人的王朝,加强军队基础建设这种事乃是一块大肥肉,可谓皆大欢喜,国朝上下自大宋建立以来二百年孜孜不辍。但是建好的营房却未必有人去住,只因这占阙吃饷也是一大风气。可如今却省了高强的一番功夫,他在整顿河北兵马地时候,顺手就检点了一番这类纸上单位,虽然颇惹了些怨言谤语,好在高强在宫素来人缘甚好,赵又被他侍侯的舒坦,故而丝毫不以为意。
这样大规模地向边境调遣兵马。自然刺激到了辽国常驻使节的神经,宋廷随即就收到了第二份严正抗议——第一份乃是针对大宋突然提出重定边界的要求而出。不过大宋这时腰杆硬的很,不但不以为意,更进而提出要求辽国尽快遣返梦得使团。至于调兵之事,则用的是高强刚刚对张琳说地那个调:“大宋疆土之上,王师自可随处驻扎,不须知会敌国。”当时所谓敌国,并不一定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那一套乃是欧洲国际法,在大宋这个时代,敌国就是指的平等交往的国家,如辽国便是。
辽使抗议无效,只得飞报上京,梦得使团的最终成行,与此也脱不开干系。当获知辽国遣返梦得使团,并同时遣使南来返报之时,高强当机立断,便向赵奏议,称此为逼迫辽国开启谈判的最佳时机,并主动请缨前往河北,在河间府进行此次谈判,如是者,高强才会出现在这里。
如今听说使团途被袭,竟有可能是女真人在背后主使,高强颇有些意料之外,如今女真和辽国战事方酣,他还有闲心来管这档闲事?但细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倘若此次袭击能够让宋辽间局势恶化,辽国又添了一处烽烟,对于女真战线的投入自然会有所减弱了。迫使对手两线作战,此乃两虎竞食之计,甚是高明。
只可惜啊,本衙内对于收复燕云是准备已久,这一点突发事件还不足以改变整个既定的方略,女真人这下可谓空手而回了吧?话说回来,失败了他女真人也没什么损失,这算盘打地还真是不错。
高强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
趣有趣,那女真蛮这么一手,倒令我与辽国会商时处。时迁,牛皋,你二人这便去向学士讨了假,我留你二人军前听用,待后日与辽使交涉时,须有用你二人之处。”二人自是领命。
出得房来,牛皋见时迁一脸贼忒嘻嘻,不禁纳闷:“时兄弟,你何以发笑?”
时迁笑的两只三角眼都细了:“牛哥哥,你不晓得,适才衙内那般笑法,必定又是要有甚花头出来,我二人在此多管有一场好戏要作,我是以发笑。”
牛皋在战阵上好汉一条,对于这种斗心眼的功夫却不大在行,摇了摇头,只作不见。
次日大队起行。两国使团被大队宋兵簇拥在当,一路上鼓角争鸣,浩浩荡荡,高强此次有意炫耀武力,选地是史进前军和韩世忠背嵬军地精兵各五千人,合计万兵。甲仗旗幡无不精制,真个是军容鼎盛,杀气腾腾——当然了,这支军队并没有经历过大规模残酷的战斗,其真实战斗力不得而知,不过拜队列操练和大宋先进的生产技术所赐,单单军容上看着可着实光鲜。
这一路行来,高强总觉得辽国使团有人在盯着他。不用回头去看,他也晓得,这必定是当日在汴京曾和他有密约的耶律余睹了。当日约犹在耳,时局的演变却一日一新,若是将心比心,让他和余睹易地而处,想必也会大感郁闷。只是世事无常,形势比人强,而今辽国形势日非,终究还是要余睹来求他。
过了二日。便到了河间府境内。此处可说是河北边防第一重镇,统辖边陲十一处军州,当日熙宁时辽国前来强索地关南之地,指得也就是这十一处军州。自北宋开国之初,此地名为高阳关,庆历年间置安抚使。设为高阳关路,至徽宗朝大观二年始升为河间府,赐军额为瀛海军。
高强自到大名府整军以来,对于边陲各州的防务也曾下了一番功夫研究,凭良心说,纸面上看来,河北的防务算得上井井有条,大宋经营河北一百七十年。用高耸坚固的城墙,遍地密植的树木,再加上纵横交错的塘河泽,组成了一道相当坚固的防线。既有山府(原定州,去年刚刚升为府)、真定府、河间府这样坚固支撑的要点,也有屯驻机动兵力地雄州霸州等据点,更有利用水路调动兵力,甚至还有决数条河水阻隔敌军等等非常手段,堪称极尽防守技巧之妙了。可就是这样的防线,为什么在历史上金兵南下之时,却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呢?到此不得不慨叹一句,春秋时吴起在河上对魏侯所说的那句“在德不在险”,真是至理名言啊!
高强既然将大军向北移动,便在河间府建立行营,行营外竖起两杆大旗,一面是枢密副使、河阳军节度使高,另一面则是河北常胜军都统制种,也就是种师道,亦是一镇节度。宋朝军制以抑武,平时往往不设高级武职指挥官,或仅仅设虚职,临战才提拔一人统率大军,这种制度无疑对高级指挥将领积累指挥经验极为不利,比如现在赵任命种师道为都统制,看似此人深通兵法,又有对西夏的战功打底,实际上整支常胜军都是河北山东人组成,哪里会买种师道这个老西的帐?若不是高强这个枢密副使以官身份担任最高指挥,种师道恐怕连手下的一成兵将都调遣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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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种师道要想在常胜军上下建立起足够的威信,仍旧有待时日,不过此时在常胜军,参议司的大小参议们已经深入到了各个层级,俾能上情下达,种师道通过参议司来了解军大小事务,并逐渐熟悉环境,也算是事半功倍了。
如今诸军还未全部就位,进驻河间府的也只有高强这一万兵而已,但用于大军作战所需的种种军需粮草马匹车舟战具等等物资,却经由黄河水路源源不绝地运到此间,又从此地调运往北方,整个河间府都热闹非凡,处处都是繁忙景象。
如此景象,对于已经大受刺激地辽国使节来说无疑又是一重打击,那耶律余睹忍了数日,只为不敢轻易与高强私语,到这刻再也按捺不住,觑着高强马行较近的一刻,纵马上前,马鞭指着路旁的一处地方,扬声道:“高相公,此物某从所未见,未审是何物?”
高强听见有人呼唤,回头看是余睹,心顿时好笑,忍了这两日,你总算是忍不住了?当着几万只眼睛,他也不来玩什么花头,老老实实道:“耶律都统,此物名唤铁轨,我朝近年始创以此纲运之法,极是便当,唯用铁甚多尔。”
他故意说的不清不楚,比如这么两根铺在地上的铁棍,如何能用于纲运?又如用铁究竟几何?耶律余睹听的不明不白,心益发焦躁,正要再问时,却觉自己马镫被人踢了一下,转身看时,却见张琳也到了一旁。低声道
统,南朝显是心存叵测,此物既然用铁甚多,倘使用器,必能佐战力甚巨。以此言之。则此物犹远胜于数万雄师也!”
其实这倒是高估了高强了,这铁路地铺设在现代大工业生产地条件下较为简易。但在当时地打造条件下,即便以大宋当时领先全世界的铁冶水平和规模,要铺设较长的铁轨也是一件耗费极巨之事。况且以马匹地持续奔跑能力,再计算进安全因素地话。一段铁路的极限长度也不过就百里有余而已。这河间府地铁路,乃是高强为了他日进军燕云。要从此地向燕云快速调运物资和兵马所设,不过是从河间府铺到雄州,就算如此,计算工期也要两年之久。主要的功夫并不是铺设铁轨。倒要花在铁轨地锻造和运输上面。
但是新技术地优点之一就是神秘,如果将这种神秘和军事联系起来,就更加让人神秘莫测——有道是兵不厌诈,能而示之不能,不能而示之能。谁能分清你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有那长长黑黑铺在地上地铁轨和大队人工,那些都是亲眼所见。可不是假地吧?
这两道铁轨终于成了压垮骆驼地最后一根稻草。抵达河间府城之后,当晚地休沐宴上。张琳便提出。奉使报聘,若不面参宋帝,便是有辱使命。但重商国界事大。伏请高强送他使团依旧北去。情愿将副使耶律余睹留在此间,且听听南朝之所欲,待回北请了辽主朝命之后,再行商议。
这也无非是缓兵之计,依旧不脱这张琳使团南来的本意。不过能留一个耶律余睹下来,也已经是一种愿意谈判地姿态。对于高强来说无疑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何况和耶律余睹之间。他还有些不得不说地话?当下说了些场面话。又重申两国百年盟好之意,只是听起来总有那么一点皮笑肉不笑地意味在里面。
次日送走了张琳等使团。只有耶律余睹领着四五个心腹留了下来,待双方在常胜军河间府行营的帅帐坐定之时,眼见两下已无甚碍眼之人,那耶律余睹毕竟是塞北汉,心气直爽,登时就将眼睛立了起来:“高相公。当日汴京之会,曾说地甚话来?如今为何又提兵犯境,出尔反尔,岂是大丈夫所为?”
高强却不慌不忙。笑道:“耶律都统说的哪里话来,本朝兵马调动实属寻常,当日汴京便曾向都统说及,近年来北地盗贼甚多,河朔惊扰不安,本朝增戍边兵,只为应付非常而已。我不曾问过贵国地方不靖、扰及邻邦之过,都统反来责我增兵的不是,这是何道理?”
耶律余睹一时语塞,明知高强这说法是避重就轻、皮里阳秋,偏生还寻不着他话里的岔,心闷地难受,在那里默然片刻,索性把话说开了去:“高相公,如今女真作乱,你出兵辽东,已然等于犯境,我只不来说你,你却再三相逼,若当真逼得两国刀兵相见,徒然生灵涂炭,又有何益处?大辽雄踞北地二百年,享国更比大宋久远,眼前些许艰难,未必就能断了我大辽地国祚,还望相公三思!”
高强听了这话,真想大笑三声,当日你契丹铁骑数度南下,后晋亡于你手,晋出帝母凄凉北迁;大宋建立之后援助北汉,几番遣兵入关都被击退;真宗朝又倾国之力南下,神宗时仍然有意图谋关南,那些时节,你们怎么没想到生灵涂炭?“耶律都统,当初本相说的明白,两国盟好百年,我亦无意背盟,然而贵国年来数败于女真,眼见国势日非,人心离散,本相虽然身在南朝,亦见得分明,这大辽地国祚如何,想必你耶律都统比我更加清楚吧?事已至此,与其抱着往日之盟好来责难我朝,倒不如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到底要如何方能保住你大辽地国祚,都统以为如何?”
耶律余睹险些被他气得吐血,他自去年从汴京北还之后,便即着手联络忠于契丹、不满目前时局的大臣宗室,有意发动政变,改变目前地被动局势。然而这政变不是那么好搞的,首先在政变地目标要不要指向当今天祚帝这一点上,这些政变派自己窝里就吵地翻了天,以耶律章奴为首的一拨宗室认为天祚不堪为辽主,主张另立南京留守、魏国王耶律淳为国主,耶律余睹一派却只肯扳倒萧奉先,立晋王为太,逼天祚交出权柄。内部尚未统一,外部那萧奉先又牢牢抓着枢密院地兵权不放,政变派们寻觅不着什么好时机,如何动手?
话说到这个份上,耶律余睹也有些气馁了,大辽天下土崩之势渐成,自己伙里虽也有意兴,却连个萧奉先都收拾不了,夫复何言?
“高相公,你只说一句,我若有意向南朝借兵平灭女真,须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