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对于樊瑞来说,或许是五年来最为扬眉吐气的一天
倒不是说常胜军待这些梁山出身的将士不好,只是本军军纪甚严,比不上当初在山寨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的痛快。况且樊瑞所部均出自公孙胜的“神兵”,这公孙胜自打梁山招安之后便离开了军队,只在高强左右行走,后来又回到了九宫山为道,全然不理外事,因此这一支兵马就由樊瑞统领。将是兵之胆,樊瑞的资格和武松、花荣等自然无法相比,手下诸兵的战斗力又不是那么出众,所长者便是装神弄鬼而已,几桩事加起来,神兵一脉便不大受军中袍泽的待见,敬而远之者占了大多数。
可是今天卢沟河边一战,樊瑞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轮到他来唱主角!他并不是无谋之人,一眼就看出今日风向对本军不利,契丹兵马以骑兵为主,乘风突击之势也不是他的步兵所能轻易抵挡的,此战对于几乎从来没经历过恶战的“神兵”堪称险恶之极,一不小心就会有全军覆没之险!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樊瑞当然没有听过这句话,但是他一看今日的局面就知道,如果说当今天下有一军能够在这样的局面下力挽狂澜,那么非他这五千神兵莫属。此时风势忽大,风中的沙石亦猛然增加,直扑人的眼眉而来,叫你连眼睛都睁不开,樊瑞不慌不忙,见全军大体结阵完毕,当即从怀中取出小铜钟一件。另一手抽出腰间松文古定剑,向铜钟上大力敲了一记,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其声纵在狂风中亦传出老远去。
那神兵全军俱皆听得明白,忙从腰间取出面具来戴上。这面具乃是神兵用来装神弄鬼地道具之一,遮住了耳口鼻,再加上一顶皮笠压低眼眉,那便风沙难入。可以张目视人。要说神兵为何会有这样的装备?原来此一军临战时惯用风烟惑人。自己当然要备好必用之物。若是乘风施烟反弄得自己看不清周遭,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樊瑞之善观风色,亦是身为神兵主将的必修功课。
此时风沙更大,沙石砸在盔甲皮笠上叮当作响,若是换了寻常队伍,此时眼睛里看不清敌人,耳朵里听不到金鼓。早就乱成一团了。神兵却是训练有素,亦不须号角金鼓旗幡,樊瑞只将那铜钟连连敲动,众神兵便依命变幻阵势,将许多拒马横七竖八地堆放到阵前。
这拒马阵亦是神兵的一绝,看似杂乱无章,内里自有套路可以相互呼应,当日郓州城外与杨志对敌之时。便是仗着这拒马阵相互奥援。神兵大队才得以从大股轻骑的围攻下全身而退。
阵势方一列成,大队契丹骑兵便蜂拥杀到,仗着顺风之利。好歹可辨事物,契丹骑兵们虽见对面拒马阵好似有人把守,无奈一来风中视野不广,看不出端倪,二来这拒马阵摆放甚乱,好似就是随意丢弃在那里,看来并无严整队伍。众契丹兵马借着风势狂呼直入,乒乒乓乓地直撞到拒马长枪上,人喊马嘶之声在风里只一个盘旋,便被吹的不知哪里去了。
莫非这些契丹兵马都是失心疯了,径直以血肉之躯往那些拒马长枪上去撞不成?原来这顺风突击,固然是畅快淋漓,然而马速过快,却也超乎平时,再加上这神兵排放拒马时亦有些小门道,将拒马之间排成若干角度,远远看去视觉上就会出现些偏差,叫人错估了距离,等到了切近时方能看清,惟因马速过快,无从调节,当先的二百余骑契丹骑士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撞了上去,身上带着或多或少地透明窟窿去见阎王了。
当亦有百余骑减慢了马速,经由拒马阵地间隙而入,不想经过三排拒马之后,平地一声霹雳,火光中闪现无数神兵鬼将,个个青面獠牙神态可怖,众契丹骑兵人惊马也怕,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一时手脚俱软,不知抵敌,被那些神兵鬼将扯下马来,不由分说刀枪齐下,登时了帐,那些战马都被牵到阵中去了。
这队前来突袭地契丹骑兵,自然就是萧干所部了。他虽然有意与耶律大石联手,在此地给汉军来一个伏击,以建立自己的威名,然其本心与耶律大石自然不同,耶律大石是一心为了大辽,纵死无悔,萧干则有意自建功业,保存实力乃是第一位的,因此两人商议之后,耶律大石便担当了诱饵的角色,要将宋军的兵力分散开来,而萧干则全军埋伏于上游,等候宋军分兵之后,待风势起时突袭宋军的中军所在。
大队骑兵的突袭,自然也有阵势队列,不是一万多骑一拥而上那么简单。此时虽在大风之中,萧干对于前队地遭遇亦有所见,但见那四五百骑前队冲入一排拒马之中,好似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心中顿时大惊,侧耳去听时,又听见风中隐隐有些呼号声传来,只因隔的远了又是上风处,难以听的分明。
心中一时惊疑不定,待要整顿队伍重新攻打时,这大队骑兵冲势已成,也不是那么好收拢的,说话之间,第二队近千骑亦已杀到,和那些拒马阵势一撞之下,萧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又是无声无息地化为乌有了!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个究竟,不想虽在上风处,风中亦有沙石乱飞,可巧一粒沙子便落到萧干眼中,痛的他立时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睁,忙抽出丝巾来乱擦。
此时亦有些契丹舍利郎君看出情形不对,萧干心腹大将耶律阿古哲便驰马切近,向萧干大声道:“南军弄鬼,将我兵士皆已捉去了!都统速遣兵马探明敌阵,再作打算!”
此时余将亦多有还报者。然而大军冲势一成,并非等闲可定,萧干一边揉着泪眼,一边隐约望见手下骑士仍旧大批大批地将血肉之躯去填那片拒马阵中,又见那片拒马阵一边抵着河水,一边向南延伸开去,视线受风势所累,竟看不清边沿。心中自是惊疑不定。这些兵马都是他将来赖以自立的根本。怎舍得在此白白消耗了。当即命阿古哲收拢大队,复命侄儿八斤率军沿着拒马阵向南奔去,绕出敌拒马之后,探明敌情再定进退。
这也是萧干心意存贰,首鼠两端,故此想要保存实力,若是不惜代价地反复突击。或是令骑兵弃马下来,步行入阵扫荡,以神兵布阵仓促,终究要被他探出底细来。不过这两者都是要拿人命去填地,萧干哪里舍得?
好不容易收拢兵马,此时风势依旧不息,一时等不到八斤回来,萧干远远望着对面地敌阵。耳朵里听着部下们疑神疑鬼地窃窃私语。大是心烦意乱。忽而心生一计,当即命全军取出引火之物来,须臾之间点起百十个大火堆。将些河边的湿柴烂草尽力丢进火堆去,登时浓烟滚滚,乘着风势俱向那拒马阵中吹去。
“都统妙计!”“都统神算!”拍马屁这种特质,大抵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地,奚军将校亦不
见萧干这一着乘风施烟果然了得。当即大加赞赏,卒,待火势渐小时便即全军突击。
哪里晓得这边一放烟,对面阵中的樊瑞亦是喜出望外,这弄烟发火原是他的特长,你几曾见过施法时不会喷火地道人的?前者不用火,乃是因为身在下风,无从施展,而今对手主动送上门来,他却是得其所哉,当下又是铜钟连敲数下,众神兵各各取出水囊,将面具浸湿以便防烟,前排者则藏身拒马之下,背身向外,不须直面烟尘。
过了片刻,火势渐小,浓烟不减,那风却看看小了,只听奚军阵中发一声喊,大队骑兵各各催动战马,向着这片神秘地拒马阵冲击而来,只是这一次心有戒惧,不敢将马速放尽,许多人干脆就是勒紧战马一路小跑,打定了见势不妙就立刻回头地主意,反正辽兵向来军纪散漫,主将也不来管你。辽兵与女真历次大战,每每都是开头还有地打,到后来就坚持不住,和辽兵这种军纪观念也有相当关系。
打仗时这般三心二意,哪里还有好了?但见前队小心翼翼地进了拒马阵,前面忽然一声巨响,火光中又不知从哪里闪出无数神兵鬼将来,兵器挥动时发出地不是金铁交鸣声,却是锵锵地锣鼓响,更有雷火闪动,地动山摇,众前队骑兵无力抵挡,纷纷跌下马来束手就擒,更有人被那些雷火击中,连人带马都炸地皮焦肉烂。
似此种种,正是神兵无疑,众奚军都是塞外之民,平素对于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如今竟在战阵上看到了神兵鬼将,哪里还有战心?也不知谁发一声喊,拨转马头当先便逃,口中大叫“神兵厉害啊!神兵厉害啊!”众军人同此心,马同此理,不约而同地一齐转头逃命起来。刚才是顺风突击,跑起来顺当省力,眼睛也不迷,现下逆风而逃,马跑得也慢了,眼睛也迷瞪了,听得身后地雷发锣响,众奚军更是手脚发软,有那鬼神心重的更是疑心生暗鬼,还以为身后有神兵拖住他地马缰,故而走不动,一时间丧失理智,哭爹喊娘地求饶,奚军一时大乱,人马自相践踏,不成阵列。
樊瑞在阵中看的分明,他却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这些人马搞搞鬼名堂是得心应手,真要出来大家一刀一枪地厮杀,神兵可要变成鬼兵了。当即命帐下大将丧门神鲍旭飞奔去报与高强,说道敌军大乱,请相公定夺,是否要整军出击。
此时高强赖得樊瑞一军抵住了敌军,中军人持枪柄联结成阵,人情始安。待接得鲍旭通禀时,这一喜非同小可,敌军虽然不知多少,然而许多人马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自己这边实力占优是一定的,如今敌人自乱阵脚,丧失了突袭的优势,岂不轮到自己这边的优势兵力发威?
他站起身来,正要发号施令,却忘了背风说话,一张嘴吃了一口沙,只顾呸呸呸地狂吐,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在发愁,如今大好战机在前,自己这边却无法整顿兵力予以突击,如何是好?
正在吐沙子,忽听有人朗声道:“末将敢请相公将令,率本部冲乱敌军阵脚,相公督帅大兵继近,无不破者!”这声音无比熟悉,正是高强地学武师父,林冲林教头。
他背着风势,抬眼看去,但见林冲骑着一匹黑马,身上全装惯带,那马亦穿着马甲,从上到下犹如一尊黑铁塔一般,端的威武雄壮。再看林冲身后,一模一样的黑铁塔不知多少,俱在风中稳稳矗立,不问可知,这便是专门培养军中使臣的常胜军教导营,五百骑俱是精绝强猛之人,连战马亦是精选出来,可堪承受重甲之负,最号骁劲。
这一军之精锐自然不消说,然而此时逆风而战,再怎样精锐也终究不能扭转天时,高强心中不定,有心要不允时,却听林冲大吼一声“得令!”随即将掌中大枪向上一举,提丹田之气吼了一声“全军突击!我军~”
那五百使臣俱是悍不畏死之辈,渡河之际业已披甲在身随时预备作战,适才只因狂风骤起,不得整列,故而憋了好一阵子的气。此时但听林冲一声战号下,各抖缰绳齐催战马,五百胸膛里齐齐吼一声“常胜!”山崩地裂般地响,五百骑铁马如同红色的潮水一般,逆着扑面的狂风直向西北面冲杀而去。
“师父,师父!”高强跟着后面叫,哪里叫的住?那林冲打马扬鞭,一骑当先,掌中大枪在空中连连舞动,号令部下们保持阵形,不可被狂风吹乱了阵脚,一声声大吼俱以丹田之气喷出,虽在大风中亦皆听地分明。
“稳住!稳住!”马力有限,林冲一面纯凭双腿策骑着大黑马,一面以手护眼,眺望敌军阵势,果见前方拒马阵被神兵拉开一条缝隙,其外数百步隐隐可见敌军人喊马嘶,乱成一团,那阵门旁一个穿着道袍地人上窜下跳,正挥手催他快些进兵。
“好个樊瑞!好个神兵!”林冲心头无端地起了一股热流,谁能料到,进兵燕云的第一战,建立首功的不是骄傲地背嵬军,不是骁勇的前军,不是稳凝如山的右军,竟是这一支素来被人敬而远之的神兵!就是他们,在大风惊起,敌军突袭的要紧关头,以区区五千步兵,不但挡住了敌兵大队骑兵的突击,更令敌军溃不成军,保护了全军的安危,赢得了最佳的反击时机!
他策马驰过樊瑞身边,举枪斜斜向上,行了一个骑礼,口中大喝道:“我军常胜!神兵佑我!”其声如雷,四野可闻,身后的众使臣们只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大吼“我军常胜!神兵佑我!”五百骑如同一阵旋风般,从樊瑞身边飞驰而过,向敌军杀去。
“神兵佑我……神兵佑我……”樊瑞绝没想到,从全军最精锐的教导营口中,从教导营的教头林冲口中,竟会喊出这样一句话来。好似是有什么东西一下梗住了喉咙,他原本想要喊出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几年来在军中的日日夜夜,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最终也只喊出一句话来:“我军!常胜!”
五千名神兵此刻亦全都摘下了面具,战号欢呼声响彻天地,“我军常胜!”“我军常胜!”
林冲掌中长枪连连舞动,角度亦从向天直指,渐渐变成放平,眼看着对面的敌军越来越近,纵使眯缝着眼睛,亦可以看见敌军的慌乱和无序,胸中顿时涌起一股豪气来:想我林冲学武三十年,到今日竟无一功以利国家,虚掷光阴如此,如何能称男儿?当今神兵先立首功,我林冲纵使不堪,亦不可叫他们比了下去。
“我军!常胜!杀!”五百使臣一起放平了大枪,铁马踏碎泥土,向着乱成一片的敌军直杀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