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的事情,怎么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三流言情的感觉,我和颖儿的事如此上心,敢情是因为她自己心中对本衙内也有些情愫不成?看那模样,多半连她自己都没能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吧,种种举动纯出自天然,方才令人格外的觉得感动……
不过呢,接下来怎么办?看情形,不娶进来是不大成了,可是家中正妻只得一位,就连已经送到府上的诰命,也是写了蔡颖的名字,李清照若要进门来,惟有作妾,还是排在日本人右京、奴婢出身的小环、优伶出身的师师、民女出身的金芝等人之后,算起来得叫高家六娘了也!堂堂一代才女,又是京中士子人望所系,本衙内要是悍然出此手段,多半又会闹得物议沸腾,平时自然不惧分毫,不过眼下燕云大事丝毫也马虎不得,若是因此而横生事端,那可得不偿失。
这还罢了,总有法子应付,但是让李清照作小妾六娘,莫说是旁人看了不忿,就连我都觉得说不过去,太委屈人家了吧……
“衙内,高丽来使舍于太常,女真来使则顿于博览会,女真来使今日诉于有司,称我朝厚薄不一,委屈了他们,衙内看……”
“咦,你也觉得她太委屈了?不对,你怎知我心里在想什么?”高强顺口回了一句,方才觉得不对,看许贯忠也是一脸的错愕,赶紧努力回想一下适才飘进耳朵里的话,方道:“委屈便是委屈了。又待怎地?高丽前乃我汉家属国,唐季之后辽东道绝,才向契丹称臣,如今又再奉表称贡,我朝以旧礼待之,料也无妨;而女真古来不曾立国,礼制未定,权且馆于此间。亦是理所应当。”
高强于片刻之间就转换轨道。想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并不是他脑筋好使,此事原本就是朝堂上大臣商议好的,一众宰执和文学侍从大臣们对于国家大战略或许是晕头转向,但说到这些礼节故事的时候就轮到高强晕头转向,什么《礼记》《尚书》纷纷出炉,历朝沿革如数家珍,高强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怎么近两千年前的《周礼》都会对眼下的事情作出规范来呢?晕到最后,总算是赵金口拍板,暂时定了这么个款待的调子。
许贯忠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今日再提起也只是向高强例行禀告一下女真人的抱怨而已。不想却从高强口中听到了意料之外地答案,尽管衙内转轨道转地很麻利,可许贯忠随他左右已将近十年,堪称心腹之臣,哪里看不出衙内是心有旁骛?这博览会又是他地地盘。大事小情随时都有人报告。登时就想到了症结所在,当下笑吟吟地望着高强:“衙内神思不属,敢是昨夜不得安枕。佳人有约?”
就知道瞒不过你……高强也不在意,就把昨日和李清照小有突破的事约略说了一遍,挠着脑袋道:“这件事颇有为难处,我一时也委决不下,偏生又是国事缠身,你是我身边智囊,可有以教我?”
许贯忠摇手道:“衙内,方今国事为先,儿女之事且放一旁为是,况且那李大娘子知书达理,又能知衙内心意,怎会令衙内为难?不瞒衙内,今日一早,李大娘子业已轻车出汴京东门,外出云游去了。”
又走了?高强略一思忖便知道,李清照昨日回京今日便走,如此不辞劳苦,当然是为了让他不至于在这要紧的时候分心,后方安靖了,前方才能专心对敌。
“真是生受了她,一个孤身的女子,又逢着下半生幸福的要紧关口,竟能这样为我着想,硬生生压下自己心中的万缕牵挂,这一番情义深重,我高强怎么能不尽心报答?待大事了当,定要给她一个美满的归宿。”心里暖洋洋地,高强就觉得浑身都像是被人施了强力辅助魔法一样,好似有使不完地气力。
所谓当局者迷,高强可没料到李清照这么匆匆离去,其实只有一小半是虑及他目下身有大事之故,一大半还是因为劝和劝出了岔子,把自己都陷了进去,不知如何面对高强和蔡颖二人,因此才一走了之。
无知者无畏,总之高强眼下就是充满了斗志,把手一挥道:“甚好,那女真使节昨日受了我一番言语,终不成只是将这些细枝末节来与我申辩,关于他遣使与辽国议和之事,可有甚话语?再者,那辽国使节可曾入境?”
许贯忠闻言笑道:“女真虽然连胜契丹,毕竟国小力弱,方仰赖国朝出兵燕云以挠契丹之后,怎敢锱铢必较?只是此事甚是难言,女真与辽议和之事,既然已经被我得知情实,若要再与我朝商议夹攻,可不是将些言语搪塞便可,须得有绝大诚意方得,料想此时女真人把些枝节小事来作说辞,亦是有意延宕时日,便
应对之策罢。”
“至于辽使的行程,依照昨日刚刚得到的传书,是刚刚过了燕京,想来今日就当入州了,今番辽国奉使的仍旧是前次议割四州的宰相张琳,新任御营副都统耶律余睹为副。”
都是老熟人呐……高强不由一笑,这一下可热闹了,辽,女真,高丽,和北方乱局能搭上关系的国家使节齐聚宋京,北地战事一时呈现停顿,这里的一场外交战却是山雨欲来,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来?
俩人正在议论,忽然有人来报,说道马扩求见,高强便下一个请字,这马扩乃是与女真使节一同南来,眼下住在博览会外客店之中。只因他当日自称是高强所遣的商人,并无南朝官职,如今为了避免女真人起疑,便也不好频繁来见高强,今日忽然登门,不用细想也晓得。必定是那些女真人来求他从中斡旋。
待得马扩进来,说了来意,果然不出高强所料,兀室等人以为高强不大相信他们地诚意,故而一早央告马扩前来说项,凭他是高强地亲信,又不受任何一国官职,身份可算超然。说起话来当有些分量。
“马兄。你在女真国中年余之久。多次及时送出要紧军情,可算是不辱使命,如今好容易回归大宋,又是途经登州,却连家中都不曾回省一次,如此公而忘私,当真叫人好生敬重。”高强且不管女真人如何说法。先向马扩施了一礼。
马扩见高强这般谦光,心下亦是感动,忙不迭地还礼,很是谦逊了一番。二次坐定,高强方道:“如今女真遣使纳款,商议夹攻之事,我却要听听你的说法,环顾我大宋国中。若说知女真之事。只怕无人能出你之右。”当日遣马扩北上女真国中,就是为了培养他了解女真人的虚实,以便今日之用。这一颗种子现今也该到发芽地时候了。
马扩以武举贡士、官宦之子的身份,肯舍了前程去往北地蛮夷国中,为的也正是有以报效国家,今见高强问起自己对女真的看法,情知是一场考试,倘若这一关过了,必得重用,才不算枉费了这一年多来行走北地,甚或战场浴血厮杀的艰辛。
当下整理了一番思路,将自己对女真地看法简略说了一遍:“女真之族,人数虽少,其俗勇劲,闲居则渔猎,穷困则劫掠,以故人习于战,若闻出征时人人踊跃,战时则不顾生死,并力向前,其战力甚强。方今阿骨打为其魁首,以完颜部亲族子弟为大将,举旗以抗辽兵,辽兵自昔与我朝盟好以来,久不习干戈,道宗朝以来国中内斗不休,政事不整,兵甲不练,故此无力与抗女真。我观如今形势,辽国若无外援,则必被女真所灭。”
“女真既灭契丹,便雄长北地,与我朝接壤,以你之见,我当如何应对?”
马扩见问,遂道:“女真之人,不学礼义,不似辽国习于中原王化,颇染南朝风流,倘若我朝与女真毗邻,势必须先以兵力折之,方可议盟好。而若欲靖边,燕云之险至关紧要,故此小人以为,若趁女真攻辽之际,出兵攻取燕云,亦是上策,只是今方受了辽国四州之地,重结盟好,若是贸然出兵,恐怕师出无名,人心不服,却是为难处。”
高强听他言下之意,不由一哂:“马兄,你敢是说我贪图四州之小利,不趁时收取燕云?”马扩会有这样地想法,他也不意外,以当时地情势而言,但凡了解女真实力的人,都能判断出孰强孰弱,再加上辽国又是大宋的敌国,占据燕云汉地垂二百年,所谓趁他病,要他命,趁机攻辽正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了。
可惜的是,这种看上去顺理成章的选择却偏偏被历史证明了是错误的,而且是不止一次,当南宋面临要选择新兴地蒙古还是将亡的金国时,他们的选择仍旧是遵循了这一逻辑,不禁叫人感叹,这人啊,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马扩见高强意似不屑,晓得自己大概说话不中他意了,唤作寻常的马屁文人,这时候好该赶紧低头认错,然后向高强虚心请教,以求挽回自己的前程。可马扩将门之后,又是胸怀大志之人,他若肯用这样的手段,也不会当日武举落榜了,是以虽见高强语气不善,却仍旧梗着脖子道:“不错,小人身在北地,不知燕云情事,此番回宋才听闻相公收取四州之事,窃以为失计。若我在相公左右,自当力谏相公大举集兵,一举攻克燕云,以辽国目下之孱弱,纵使不与女真夹击,取燕地亦不为难。到时得燕云故地而守,与女真划长城而治,自有泰山之固,何必如今日一般,被一纸盟约所限,进退两难?”
高强听了这番话,心情却反转好,马扩肯直接把心里的想法
,最起码说明了两人之间的沟通不成问题,大可不必不一,阳奉阴违。当下笑了笑,道:“马兄,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来问你,一旦灭辽之后,若欲守长城而拒女真,首重者是燕民还是汉兵?若我轻易背盟北侵。那燕云之民久为辽属,还肯为我尽心守边否?”
这个问题也就是历史上北宋对燕云形势判断最大地失误,背盟北伐导致了燕地地动荡不服,几年都不能安定下来,再加上女真先入燕云,又大肆掳掠人口牲畜,极大伤害了燕京的实力,使得常胜军一败之后。燕京战局立时烂。竟无一城能为宋守。女真铁骑长驱南下,打了大宋一个措手不及,靖康之耻由此而来。
马扩面对这个问题,亦是瞠目以对,若是按照他的思路进行下去,最终必定会导致这样地结果。就算凭借中原的支援能守住燕京,由于辽国并未对燕京五关的守备下多少功夫。反而极力加强塞内外的交通,客观上就方便了北地异族对燕地的进攻,燕京地这些关口短时间内并不足以提供足够地防御,未来十余年中燕云各地势必战火连绵。想起女真兵力之强,一旦战胜后杀戮之惨,马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忙向高强恭敬道:“相公深谋远虑。某不能及也。敢问相公何计以应之?”
高强见他知错能改,亦是欣然道:“过誉且不敢当,只是我深思此事。若要一举而保北边安靖,灭辽却不如存辽,只须辽国一息尚存,女真便不敢南侵,两方皆弱,彼此为死敌,则我朝便可有泰山之固,此乃前汉时分匈奴而治之故智。”
马扩乍闻此说,深觉有理,只是稍一细想,却觉结果虽然是好,中间地道路却曲折难明,别的不说,首先这燕云汉地是必须要收取的,失了这片地势,中国根本就无法干涉塞外事务,谈什么左右逢源?可是若要收复燕云,就必须向辽进兵攻伐,这却又与如今两国的盟好相悖;若是要固守盟好,势必要绝女真之交,又何必延引女真使节入京,又早早派了自己前往熟悉女真情势?
一想到自身,马扩却忽然明白过来,高强早在两年前就派了他北上,更早前又派了花荣等率军跨海入辽,其谋盖不止于今日,以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最多是看到女真一隅之地,又怎能窥见他的全盘布置?一想通此节,马扩倒觉着自己身上轻松了许多,忙向高强笑道:“此中虽然多艰,然以相公之远虑,必已善加筹谋,小将却是浅薄了。但不知相公将如何应付眼下这女真来使?”
见马扩反应如此之快,高强大是欢喜,心想到底是历史上曾经留下名姓的人物,毕竟有两把刷子,不枉本衙内栽培你!“燕云要收,辽国不可亡,是以女真所议夹攻之事,我自然不能答允了。然而若是一口回绝,却恐女真转去与契丹议和,若是契丹能忍一时之辱,封册女真立国,则燕云又无机可乘矣。是以我熟计此事,最好不过是女真大举去攻打辽国,图灭契丹而独大,契丹力不能支,则向我求援,那时我以割让燕云为条件,出兵助辽立国,为女真和契丹解和,方才称我心意。马兄熟知女真情事,可否教我如何应付女真使节,方能得此情势?”
古时信息和交通闭塞,纵有大能力之人,亦限于自身见识所限,不能认识到天下大势,因此常常不能作出战略层面地规划,便多半归于天命,这马扩虽有才能,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之辈,因此事先不能领会到高强的战略。但现今有了这样的战略方向,他的才能便得以发挥,顷刻之间便得了一计:“相公勿忧,那女真自为契丹属国,却举兵反抗,契丹若不能将之平灭,则诸部离心,国事瓦解不能收拾矣。是以契丹与女真之间,必无议和之理,纵或讲和,亦是权宜之计。如今相公业已取四州,陈大兵于燕云境上,只待出兵之情由,我兵利于速战,可令女真知悉那常胜军原系我大宋兵将,虽然碍于盟好,不许夹攻,却可令常胜军与女真并力西上攻辽,辽兵力不能支,相公若遣使开示援手之意,以天祚之暗弱,势必欣然接纳,燕京唾手可得。一旦得了燕京,内有国朝大兵,塞外有常胜军为奥援,进退尽在我手矣!”
高强听罢大笑:“马兄之言,甚合我意!待来日我将你引进御前,陈说方略如何?”
马扩闻言惊喜交加,身为宋臣得见天颜,这是何等的幸事?青云之路恐怕就从此开启了!由不得倒身下拜,谢过高强的提拔之恩,知遇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