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在京师里也算是颇有几分名气,妻凭夫贵,这位杨夫人的丈夫乃是文臣,因为迎驾有功,如今高居户部左侍郎,前些日子朝廷缺钱,户部一下子变得万众瞩目起来,又有诸多重要人物将手伸进户部,自然而然,杨家也变得风生水起起来。
杨侍郎为人如何,倒是无从知晓,只不过这位杨夫人,郝风楼却是略知一二,她素来嘴巴不饶人,浑身带着某种优越感,见了得势的人便忍不住想去巴结,遇到不如自己的人便往死里埋汰。
母亲和她有些关系,所以也请了她来,这只是礼节,结果今日这个时候,她也没给郝夫人半分颜面,嘴巴如刀子似的大放厥词,借此来提升自己的优越感。
杨夫人还在絮絮叨叨:“真是惹人讨厌,连瓜果都不新鲜,还自称是松江的大族,没意思极了……”
郝风楼听得恼火,撇了一眼郝夫人,见郝夫人仍然无动于衷,一副如痴如醉听戏的模样,仿佛并没有听到杨夫人的闲言闲语,不过郝风楼还察觉出了母亲的眉头微微有些凝滞,这不经意的小动作显然是听到了杨夫人的话,只是一直在忍耐。
郝风楼在心里叹口气,这样的事绝不是他能插手的,只好去剥了个柚子,切出小片送到郝夫人的嘴里,郝夫人吃了,朝他笑了笑,眨了眨眼,那眼睛仿佛在说:“你不必担心。”
郝风楼也朝她会心一笑,一对母子挨着,不再理会那杨夫人,郝风楼也认真看戏起来,这时候的戏曲大多都是元曲,郝风楼对此并不精通,有些地方听不明白,便向郝夫人询问,郝夫人细心教他,慢慢的,郝风楼也打起了节拍,到了兴头处也跟大家一起叫好。
只是身后的碎语并没有停止,郝风楼也懒得去听了,大抵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多是寒碜、没意思之类。
一曲喜春来之后便是《拜月亭》,中途要小作歇息。
这时有个门子过来,和个丫头低声说了几句话,丫头又附在郝夫人耳畔转述,郝夫人听了愕然了一下,便起了身,带着那丫头走了。
其余人倒是各自吃着瓜果喝着清茶回味方才的曲儿,谁也没有在意,只有身后的杨夫人仿佛苍蝇盯到了鸡蛋上的裂缝一样,低声道:“吓,真有意思,主人家突然走了,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早知不该来的,不该来的,若不是求着我,我才不来。”
郝风楼的心情平静,懒得理她,只和小香香低声说着话。
过不了多久,郝夫人便与一个贵妇人一道回来。
这贵妇人一出现,倒是差点引起了轰动。
许多人都认得,此人乃是魏国公夫人。
虽然魏国公和宫里闹得很不愉快,可任谁都知道,天下京师中的豪门除了那些个藩王,就再没有比魏国公更加尊贵了,为数不多的三个皇子都是徐家的外甥,妹妹是皇后,又是中山王之后,门生故吏遍布亲军、边镇,这样的人家已不是寻常公侯可比了,就算是朱能、张辅、丘福这样的人家在徐家面前都足足挨了不只一筹。
可是现在,徐夫人居然出现在了这里,在座的许多夫人们,哪一个不是巴结都巴结不上这样人家的?这年节的时候就算是下帖子请,人家也未必肯来。
大家无心听戏了,纷纷上前招呼。
徐夫人大方得体,一一含笑点头。
那方才满嘴吐不出好话的杨夫人也凑上去,喜滋滋地道:“徐夫人,有日子没见了,夫人更显贵气了。”
虽然装作熟络的样子,不过徐夫人也只是朝她微微颌首。
可是杨夫人依然觉得面上有光,仿佛是这位徐夫人多看她一眼,自己的腰杆子便挺得更直一样,她更想说一句有空来府上坐一坐啊,可是旋即她愣住了。
堂堂徐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郝家不过是三等人家,别看人前响亮,可那也只是跟普通的百姓相比。真正的勋贵人家,谁瞧得上他?最多维持点头之交,勉强走动一下就是了。
徐夫人这样的人,自己都未必能请来,能不能赏光都看运气,郝家也请得到?
她的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
可是徐夫人和郝夫人却仿佛很热络的样子,徐夫人道:“听戏?我也喜欢听戏呢,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只是不请自来,郝夫人不会见怪吧?”
这语气,这神态,当真是宛如姐妹一般闲聊,平淡之中带着热络。
郝夫人道:“哪里,哪里,徐夫人请坐。”
本是有人专门准备了座椅请徐夫人坐在最前,徐夫人却觉得不满意,手指着郝夫人身边的位置道:“添在这儿,我和郝夫人同坐一起。”
杨夫人的脸色骤然蜡黄,满心在猜测郝家和徐家的关系。
仆役们重新布置之后,徐夫人在郝夫人的身边坐下,看着郝夫人身边的郝风楼,徐夫人笑了,道:“你是郝风楼吧?呀,这样的年轻,我听说过你,青年俊彦,我那孩子就不成了,教人操碎了心,赶明我得找人说情,让他调锦衣卫去,就跟你呆在一起,让他多向你学学,不要整日无所事事。”
郝风楼咂舌道:“这可不好,锦衣卫是粗浅人去的地方,世兄是魏国公世子,怎么能屈尊去那里。”
说到这儿,杨夫人听了个真切,老脸一红,又带着几分不忿。
徐夫人莞尔:“同是亲军,哪里有什么贵贱之分?你这孩子胡乱说话。”紧接着又说到了郝政,徐夫人道:“魏国公久闻集贤伯的大名,总想见一见,只是近来事多,抽不开身,什么时候集贤伯登门来见一见才好。”
正说着,好戏便开场了,徐夫人便不再说话,认真的跟大家一起听戏。
杨夫人方才竖着耳朵听徐夫人和郝风楼之间的闲言碎语,心里像是打翻了醋坛子,郝家是什么人家,一个二等伯,想不到竟然和徐家搭上了线。
她不敢胡言,可心里又直发酸,便故意说戏不好看,今儿没心情之类的话。
倒是郝夫人一下子舒展起来,她倒不是争强好胜,只是让徐家如此看重,让她宽慰不少。
郝风楼则是面带微笑,心里知道徐夫人的来意,说是看戏,其实另一层意思却是感谢郝风楼,魏国公这样闹下去,迟早和宫里闹翻,再深的情义也终有淡薄的一天,徐夫人若是不急那才怪了,而经过郝风楼开解之后,总算让事情有了个圆满的结束,徐夫人自然心怀感激,趁着过年,不来打一下交道,还等什么时候?只是那一日奉天殿里发生的事不足外人道哉,既然不好表现感激,那就索性表现出热络。
众人听到一大半,气氛渐渐热络了。
待一场《拜月亭》下来,许多人开始兴致盎然,连茶都忘了吃。
倒是这时候,门子又来了,那门子这一次并不如方才规矩,而是连滚带爬的冲进来,着实吓着了不少女眷,可是门子喘着粗气,却是不做理会,到了郝夫人面前拜倒在地,道:“夫人……夫人……圣驾……有圣驾……圣驾已到了中门……到中门了……”
这下子,直接是满场哗然。
大家只是来听戏,徐夫人的到来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轰动,可是万万想不到圣驾也来了。
圣驾这东西可不是大白菜,一年到头也是罕见的,太祖时期的时候,圣驾极少出宫,到了建文,那更是整整在南京禁城里捂了三年,大门都没有迈出,如今的永乐天子虽然闲不住,可是突然出现在一个小小的伯爵府,那才是真正的稀罕。
莫说是其他人,便是郝夫人自己也是惊讶,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圣驾?”
太过激动的缘故,门子的嗓子都哑了,说话也显得含含糊糊:“陛下和皇后娘娘到了,到了中门……”
这一次是听清楚了,郝夫人却是一下子呆住,但还是随即道:“迎驾。”
戏是暂时听不成了,后园像是炸开一样,连徐夫人也坐不住了,连同郝夫人一起走在前面,后头许多命妇则是尾随其后。
人群中的杨夫人惊愕得嘴巴足以塞入一个鸡蛋,她感觉自己的一切常识尽皆颠覆,圣驾……怎么会到这里?怎么会到这不起眼的郝家……她方才满肚子的不满和妒意,此刻都化为乌有,突然之间,再看郝夫人的神色,不由的变得警惕和敬畏起来,又突然觉得,自己骤然之间矮了一大截。
中门那儿果然很是热闹,无数护卫和太监虽然有序,可是相比这人海,空间局促,依旧给人一种混乱的感觉。
朱棣和徐皇后已是下了车撵,朱棣背着手,打量郝府,他显然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已把徐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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