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讽谕纳土
显德十六年冬至日的南郊大礼和改元,随后的恩科取士,永乐元年十一月十七日的天寿节……东京的仲冬整个是在热热闹闹中度过的。
天寿节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宴会才刚刚过去,郭炜的工作就开始了,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工作而只是一般性的会见,地点也不在较为正式隆重的广政殿,而是改在了更为家常的长春殿。
除了郭炜这个主人和必备的起居郎以及几个内侍之外,与会的客人就是吴越国王钱弘俶及其世子钱惟濬,还有清源军节度使陈洪进及其次子陈文颢。
“东京终究是不比南国啊……”郭炜高居位,看着一身华贵貂裘的钱、陈两家父子,情不自禁地就感叹了起来,“三年前,钱王就在东京领教过中原的隆冬风雪了,今年钱王父子如约来朝,虽然这些日子里并无风雪侵袭,不过东京的寒夜怕也是钱王不好承受的?更不用说住在泉州的陈太傅父子了……”
其实长春殿里面是烧了地暖的,郭炜就很习惯室内的这种温暖,而且为了防止干燥火,殿中还在多个角落里摆了一盆盆的清水,就是说一句室内温暖如春也是不为过的。
可是看样子钱弘俶和陈洪进这两家人还是没有习惯。
当然,他们或许只是没有习惯室外的寒风,特别是陈洪进所在的泉州纬度又低,又有武夷山阻隔北面的寒流,他又是第一次来东京,乍一碰到中原的隆冬天气,受不住寒冷也是正常的。
即便是三年前就已经领略过东京风雪的钱弘俶父子,再一次来到东京也还是赶紧把皮裘装点齐全了,为的就是阻挡室外那刺骨的寒风。
不过他们多半还没有习惯北地这种室内室外两套装备的生活习惯,在进了长春殿以后没有及时地脱下貂裘来,这一会儿工夫鼻尖就已经沁出汗珠来了。
钱弘俶露出颇为感动的神情说道:“不敢劳动陛下挂怀,殿外的确有些寒冷,不过殿内却暖和得很,和杭州比起来都是不差的,而且东京还没有江南的雨水淋沥,倒是显得分外的干爽。再说臣三年前就曾陛见,对东京室外的寒冷早有预料,这不微臣父子早早地就准备下了貂裘,在东京即便偶尔出门在外也不怕冷了。”
“臣等虽然是第一次赴阙,不过魏仁济早就向臣等讲过京师的气候了,所以微臣父子也准备得很足,并不觉得京师就多么寒冷。”
陈洪进也连忙表示了自己对东京的习惯。
“哈哈~南北风土大异,两边寒暑大为不同,朕自从亲征江南以来就已经知道了,钱王和陈太傅大可不必讳言。”郭炜非常自然地笑了起来,然后才向二人解释道,“不过想要让你们两家安居东京却也不难,室外的寒冷那是无法可想,然而这长春殿的暖意确实不错?你们应该早早地脱了外面的皮裘,不要捂出了一身的痱子~”
钱弘俶的心头一跳,只是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神色不动,语调欣然地问道:“正是!长春殿当真是名不虚传,殿内都可以说温暖如春了,不过微臣却不曾在殿内看到火盆和熊熊炭火,所以刚进来的时候不敢造次。等到现在身出汗,再得了陛下的提醒,才醒觉殿内的温暖都胜过了杭州那边在室内烧火盆的感觉,更没有室内烧火盆的那种烟燥气。”
钱弘俶说到了这里,才和钱惟濬两人卸下了裹在外面的貂裘,露出一般的冬装锦袍。
陈洪进更是嘿嘿地笑了两声,这才说道:“难怪臣刚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陛下一身的轻便打扮,还直觉得陛下龙马精神世所罕有,冷热寒暑都影响不到陛下呢……现在听了陛下的话才知道,陛下精力健旺只是一方面,这长春殿的取暖别出心裁又是一方面。”
“嗯,这是地暖,地板下面通有烟道供热,烧火不需要烧在明处,所以室内没有烟气,也不需要紧闭门窗,地板都烧暖和了,整个大殿内也就暖和了。”郭炜淡淡地向二人解释着,“地板下的曲折烟道和这种烧火取暖方式,原本是北地用来暖床的。代北民家垒土作床,内通烟道,称之为‘炕”傍晚烧炕则一夜不觉寒冷,朕只不过是把整条炕扩展到了整个大殿的地板而已。”
“陛下果然是天纵英才,不光是能够亲征扫平天下,理政恩养百姓,就连这种小事都能举一反三,臣等佩服!”
钱弘俶和陈洪进在恍然大悟之余,不禁异口同声地颂圣起来。
郭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天纵英才。民家不用此法取暖,断然不是他们想不到,能够创制火炕越冬的百姓,哪里会那么愚鲁?实在是烧暖整个屋子和烧暖一条土炕,其中的燃料消耗当以十倍、百倍计,更何况是长春殿这等比民居大了十倍不止的宫殿,一般民户的岁入怎么承担得起?也就是朕图个自家安逸才会这么做,在京大臣当中愿意这么烧钱的都不多!”
郭炜的这一席话登时说得两人有些尴尬起来,于是郭炜又浑不在意地转了一下口风:“不过要是想在冬日里维持一室的温暖,用此法却比烧火盆还要节省薪炭,就是房屋的改建需要费些钱财和时间。大臣们或许因为俸禄不高家口众多而不舍得,让钱王和陈太傅两家在隆冬也能安居东京,朕却是舍得用内帑为之!”
郭炜这话一出口,钱弘俶和陈洪进立刻就是汗流浃背,刚才脱掉貂裘的举动好像一点效果都没有,皇帝愿意出内帑给他们过冬取暖,那当然是非同寻常的恩遇,就连天子老师出身的首相王著和潜邸出身的次相吕胤都未必能有,但是……但是自家真的就要从此安居于东京了么?
皇帝这番话接不得啊……立即拜伏谢恩,那很可能就此钉死了自家留京的事情了;婉言回绝?天子的意志不是那么好违拗的,尤其是眼前这个百战百胜明睿决断的天子,要说自家不愿意羁留在东京,想要返回封地继续悠哉悠哉,那也得要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不怕触动天子之怒,有底气挡得住王师进军。
问题是钱弘俶和陈洪进两个人哪个有触怒这个皇帝的胆气?就算这个皇帝喜欢仁爱的名声,不会强行扣留他们,但是只要他真的发怒了,随便派一支王师进取吴越和清源军,试问怎么挡得住对方的进军?强大如江南,富庶如西蜀,僻远如岭南,死硬如河东,最后不都是在王师面前化作了齑粉么?就连那烜赫一时主宰过中原一朝废立的契丹,不也在这个皇帝面前丢掉了他们手中最富庶的南京道,最终还得乖乖地门求和么?
然而不接皇帝的这番话么……似乎更不行,面对皇帝的恩赐,你怎么能够不做声、不进行任何的表示呢?这可比婉言回绝更容易招惹皇帝的怒火啊。
就在汗珠子已经从钱弘俶、陈洪进两人的额头不断地沁出来的时候,郭炜又说话了。
“当然,朕从内帑中出这笔钱,也是要在两位卿家打算留居东京迎候正旦朝会的情况下,若是两位卿家一时间仍然不习惯东京的天气,朕也不会勉强,天寿节假期结束的时候,朕自会安排人护送钱王和陈太傅南归镇所。”
郭炜看似一点都不在意的态度,马就让钱弘俶两人刚刚悬起来的心忽悠一下子又放下去了,这样的下激烈动荡一点都不好受,两人只觉得胸腹之间空落落的,心里面莫名地着慌。但是要说郭炜这样的表态不好,两个人肯定是不会认可的,皇帝一点都没有强留他们的意思,那可真是分外之喜啊……胸腹之间的感觉再不好,那也是好事!
可惜郭炜的话还没有完。
“说起来,朕可真是羡慕两位卿家呢……朕亲征江南的时候,恰好经历了半个寒暑,仲夏时的江南比东京要闷热得多,朕并不喜欢,不过冬春之际的江南却是分外的明媚啊……”
郭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人,然后目注殿门口,似乎在遥望着南方,话却还没有停:“江南已经是那么好了,比江南更靠南千里的泉州,在冬日里又该是何等的暖意和春意?朕曾经听定远军的儿郎们提起刺桐城的美景,着实向往得紧,还有从出使杭州的使者那里听来的咏潮词,更是让朕对中秋时候的钱塘潮神往已久,若非这些年朕一直戎马倥偬政务繁忙,还当真想在三四月间去泉州看一看满城的刺桐花,在八月间去杭州看一看钱塘潮。”
话说到这里,郭炜的意思已经是不言自明,钱弘俶和陈洪进面面相觑了半晌,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甘,不过自己的心中却又是一派颓然。
不甘又能怎样?割据一方的日子当然好过,但是吴越和清源军这种地方也就是趁着中原丧乱的时候才能以其偏僻而独善其身,一旦中原有明主混一天下,这种自成一统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对于这一点,累代都奉中原朝廷为主的钱弘俶知道,从地方豪强位不久的陈洪进同样知道,而眼前的这个皇帝,毫无疑问是数十年来少见的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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