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片降幡出石头
显德十三年五月,乙丑朔。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紧张奋斗,被南唐军自己封堵了有将近半年时间的金陵城西门已经被重新凿通,城门和城楼都匆匆地修葺一新,横跨在外秦淮河的浮桥更是几乎在一夜之间修通。
浮桥由许多舟船和木筏搭建而成,桥体相当开阔,浮桥正对着的一边是金陵城的西门,另一边就是周军的主寨。在周军主寨中央的一块小高地上,天子旌旗正在营门前的粗大旗杆顶端高高飘扬,这里正是郭炜的行宫。
这一段时间也是天公作美,阴雨了许久的金陵周边连着晴了三天,到了五月初一这一天,行宫内外已经看不到丝毫的泥泞,整座行宫被装饰一新,一扫往日的霉味。
从金陵城被凿通的西门开始,经过长长的浮桥,横穿周军主寨的前方,一直到行宫门口,整段路的中间都被铺上了黄土,在初夏的阳光下金光闪闪。
卯时正刻,迎着升上城头的朝阳,郭炜在行宫之中击鼓升帐,随后全副戎装地领着一众随驾朝臣和军将来到了行宫门口。
与此同时,前一天才刚刚安上去的金陵城西门吱吱嘎嘎地向内打开,一群人贴着黄土铺路的边上从城中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这群人当中,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王侯之服,却袒肩『露』背,头上披着一块白麻布,左手牵着一头羊,右手执着茅旌,脸『色』青白,满面颓然。
这人却正是南唐国主李弘冀,比起往日在澄心堂召见大臣时候的样子,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那种雄姿英发的神采,不过同时却也没有了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此时他有的只是平静的颓然。
跟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从三十多岁到五六十岁都有,也是一个个袒肩『露』背的,大多数人都低着头,在李弘冀的身后亦步亦趋。
这些人都走得很小心,绝不去触碰道路中间的黄土路,只是擦着路边牙缓缓地走着,初夏的晨风吹过他们袒『露』在外的肌肤,想必也没有多么舒爽,不过他们却还是能够保持着自己的身形。
这就是亡国之礼了……
从显德十二年的十月决定出兵起,到今天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郭炜自己离开东京都有半年多了,这次南征终于可以宣告成功,南唐于今日正式宣告覆亡。
或许江西那边的州县还要花一些时间去占领,李弘冀给那些地方守将的传书未必会得到执行,还需要禁军去一个个攻克,但是南征的主要任务已经于今日结束了。
从出兵到李弘冀投降,只用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想想南唐可以算是郭炜统一中国道路上最强劲的敌人,想想历史上赵匡胤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做到这一点,还是打的李煜李从嘉那个诗人,郭炜很有几分自豪。
虽然命运在南唐这边生出了极大的变数,应该会死于心疾的干才李弘冀活下来了,而且得以顺利继位,而那个本来会幸运继位的诗人李从嘉继续做着他的诗人,更要命的是上天还给李弘冀送过去一个懂山寨的慕容英武!
干才李弘冀远比李从嘉懂得用人,所以郭炜也没有去玩什么反间计的花招,像赵匡胤当着南唐使者的面对林仁肇玩的那一手,骗一骗感『性』丰富的文青诗人很容易,想要骗一个亲历战场的干才可就不成了,郭炜没有去徒自取辱。
不过很有才干很有决断的李弘冀又怎样?懂得山寨自己的火器的慕容英武又怎样?没有死于鸩酒的林仁肇又怎样?
林仁肇确实比朱令赟要强得多,给定远军和其他州郡水军造成的压力很大,不过仍然逃不脱覆灭的命运。
慕容英武可以算最大的变数,是郭炜自己的蝴蝶翅膀扇起来的一股飓风,一度给郭炜的战略安排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不过最后还是被一一抹平,就那种山寨的火器也想和周军对着玩排队枪毙?军队纪律合格不合格尚且不知道,首先他们的火器就不够合格。
李弘冀造成的变数并不比慕容英武小多少,他的知人善用,自然是比看诗词才能用人的李从嘉更适合一国之主;他的明睿果决,自然是比优柔懦弱的李从嘉更适合这个群雄逐鹿的世界;他的简朴有为,自然是比奢华佞佛的李从嘉更适合复兴一个国家。
但是李弘冀仍然失败了,败得甚至比原先历史上的李从嘉还要快,因为他更加进取,也就更早地成为郭炜的眼中钉,刺激得郭炜不惜用全力去搏杀他,以防止时局走向更加不可测的未来。
不过李弘冀失败得比李从嘉要干脆,一旦认识到了自己回天乏术之后,李弘冀就没有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以致于徒自增加双方军队的伤亡和金陵百姓的苦难,即使是在面对郭炜最后通牒时作出的投降决定,也仍然显示着李弘冀的明睿果决。
这样的李弘冀,郭炜决定给予他充分的尊重,这个人败得磊落,比孟昶可要强得多,所以李弘冀在西门这里执行的亡国之礼也不会是全套,膝行而前这种事当然就是算了的,特别是考虑到李弘冀一直有心疾,需要靠神『药』来吊命。
郭炜可不希望在如此的典礼上碰到对手郁闷而亡的场景,哪怕是现场发生急救都相当不好。
吞灭南唐,统一中国的进程才算是向前极速地迈进了一步。相比起南唐来,南汉真可以说是不足挂齿,吴越和清源军更是可以手到擒来,也就是北汉仗着地形优势稍微难啃一点。
三十岁之前,自己会有机会率领这些常胜之师亲征契丹,直捣临潢府么?
“罪臣悖逆狂行,以致劳动天子跋山涉水,罪臣实在是罪不容赦……”
郭炜正在那里浮想联翩,李弘冀却已经带着一帮子袒肩『露』背的属下趋步来到了行宫门前,面对着郭炜大礼参拜,口中连声请罪。
“嗯,知罪就好!”
郭炜冷冷地扫了这群人一眼,可以看到几个人的脸『色』相当精彩,有尴尬异常的,有惶『惑』不宁的,有忐忑不安的,也有胸怀积郁的……不一而足。
相比之下,倒是李弘冀更为坦然,似乎这十天里面的挣扎已经耗光了他的激情,此刻的他在向自己往昔并不怎么看得起的年轻皇帝称臣请罪的时候,竟然心中一片平静,原以为可能发作的心疾居然不见踪影。
“不过……李卿最终能够悬崖勒马,及时停止对抗王师,于己幸甚,于李氏一族幸甚,于国家幸甚,于江南百姓幸甚,于天下幸甚!李卿此举大大有功,虽然未必足够抵偿以往罪孽,却也是弥足珍贵。”
刚刚冷喝完,郭炜转头就对李弘冀及时投降的举动大大地夸赞了一番,说到最后嘴角还勾起了一丝微笑。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这一行人普遍都松了一口气,有几个年轻一点的甚至从额头上滑落了几颗汗珠,倒是李弘冀还是那副平静而沉重的脸,并不因为郭炜话中的赦免含意而如释重负。
“对了,韩公何在?”
郭炜在李弘冀身后群臣当中扫了一眼,却没有看见韩熙载,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倒是从未亲眼见过韩熙载长什么模样,只是知道他和李谷的年岁差不多,那么现在就应该是六十三四岁的样子,眼前倒是有几个五六十岁模样的人,不过郭炜本能地觉得他们都不是韩熙载。
因为穿越之前的郭炜可是看过韩熙载的画像的,《韩熙载夜宴图》那是相当的有名啊!也许那个画家不是工笔画师,更不是油画的肖像画匠,画中的韩熙载未必就没有走样,但是郭炜相信那个画家是画得出韩熙载的神采的。
而面前的这些人的样貌,显然是不够与画中人那种雍容大度相比的,所以应该没有韩熙载在内。
“这个……”原本神情相当平静的李弘冀闻言终于显『露』了一丝尴尬之『色』,嚅嚅地答道:“韩公自陛下诏书达于金陵之日,就回府闭门谢客至今,臣等不便叨扰。”
嗯,原来真的是有点傲气和傲骨的人啊,不愿意做亡国宰相的评价看来也是真的了,奈何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终究还是让你成为了南唐的宰相,而且还没有死在亡国之前。
至于什么不便叨扰……你们是因为要屈膝投降,所以面对着一个更有傲骨的人自觉无颜吧?
不过这事倒是不急,郭炜想见韩熙载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想通过礼遇韩熙载这个南唐侨寓人士的领袖而收拢一下人心,反正他肯定是要入城的,到时候做戏做全套,大不了亲自登门拜访一下就是了。
料想韩熙载再怎么拿架子,也不能把天子就直接拒之门外吧?
“嗯,既然韩公有所不便,朕今日就不寻他说话了……那么,慕容英武又是哪个?”
根据情报上说的,慕容英武这人应该有三十多岁,问题是这里三十多岁的人还真不少,光看气质郭炜还确实是分辨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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