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巨响从湖州城的北门方向传出,一瞬间响彻天际,湖州城内外霎时间地动山摇,远在毗山的湖州路行营都统皇甫继勋都感觉到脚底下一阵晃悠,然后就看见西南方向腾起了一股黑烟。
湖州城的北门附近,乱石穿空,土屑纷飞,烟雾弥漫,诸色杂物与震雷一起直冲九重天。北门城楼此时已经被土石烟尘彻底笼罩,城楼内的人都倒了个四仰八叉,吴越国的宣德军节度使钱弘偡躺在城楼,两耳嗡嗡作响,双目被烟尘所迷,脑中犹自闪回着方才的震荡眩晕,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在何处。
最近几天南唐军的攻势都集中在了北面城墙,南唐军的大营也是在北面的毗山,所以这一段时间钱弘偡都是在北门城楼坐镇,却未曾想遭遇到了有生之年从未见闻的离奇景象。
北门外,虽然心中早有准备,都已经退出去有一里地之遥,湖州路行营副都统慕容英武仍然被自己的大手笔震得目眩神摇,在他身边的那些南唐兵将更是一个个张口结舌的,只知道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烟尘笼罩下的湖州城。
直到此刻,慕容英武才获得了从另一个角度看楚州城陷落的体验,深刻地了解了当初他只是被震晕在藏兵洞内,那是何等的幸运,眼前在空中翻飞着的,可不光是城墙夯土和包砖,还有湖州守军所用的兵器盔甲,甚至还有他们自己的血肉。
从淮南之战与那支奇特的周军多次接触之中,心思机巧的慕容英武就一直在琢磨他们的兵器、战法,机缘巧合的是他对其中的几味配料有些认知,那燃烧之后的气味是接触过丹道的他所熟悉的。
经过了一番颠沛流离,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靠山,有希望通过他们的手去报仇。经过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他已经敢说自己摸到了那个郭家小儿的一点秘密,周军赖以驰骋天下的兵器,他慕容英武也能够做出来了。
当然,慕容英武心中很明白,他仅仅是“也能”做了,而不是可以做得一样的好。慕容铳比周军的那些火铳差很多,那是不言自明的,除了在冶铁方面远远不如周人之外,慕容英武知道,自己弄出来的火药多半也是不如周人的。
唯一让他自豪的就是,他独出心裁制作的铸铁罐震天雷,那个威力肯定是强过了周军在淮南之战中使用的陶罐震天雷。
不过现在周军的震天雷是不是也换成了铸铁罐的,那么周军的震天雷威力是不是又反超了,慕容英武却是有些心中无底,而且从他在岳州犒师时的观感来判断,周军的兵器一直都在改进,像陶罐换成铸铁罐这样的改进很有可能早就出现了。
也就是在长期反复的兵器试制过程中,慕容英武逐步触摸到了真相,猜到了当初在楚州震晕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非常非常多的震天雷同时炸响的结果,或者说只有一个震天雷,但是在其中使用了非常非常多的火药。
一枚震天雷可以把铸铁罐崩成碎片,从而击伤敌军;一个巨型的震天雷则可以崩碎城墙,从而轻易破城。
这种猜测,慕容英武对林仁肇说过了,也对李弘冀说过,很显然的是,他们都信了,今日的结果,就是李弘冀充分信任他的表现。
慕容英武之所以只是停留在猜测的阶段,而没有真正地进行哪怕一次炸毁城墙的试验,实在是因为在南唐制作火药太精贵了——不仅仅是花钱,主要是关键性的配料硝石相当难得,根本就不允许他大肆消耗。
仅仅是试一试火铳和震天雷,那种火药消耗算得少的,这要想炸毁一段城墙,毫无经验的慕容英武可不知道需要消耗多少火药才能够试得出结果来。
好在李弘冀信任了他,而且最近他又找到了一种无需硝石矿的制硝法,那种方法虽然慢了一些,制出来的火硝也不如硝石矿好用,不过胜在随时随地都可以做,完全不必仰赖蜀地的供应——自从周军伐蜀之后,蜀地的硝石矿供应就彻底断绝了,连走私都走私不到。
正是因为火硝有了新的来源,军器作坊的火药有望进入持续生产,湖州一战又极其重要,李弘冀又相当信任他,这才有了罄尽库存助他破城的豪举。
金陵军器作坊里面库存的火药全都给湖州路行营运过来了,慕容英武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使用多少,他实在是太没有经验了,从来就没有试过怎么炸城墙嘛……
好在库存的火药足够多,李弘冀也允许他挥霍,慕容英武一咬牙一横心,大不了孤注一掷,先用总量的三成试一试,如果炸不开就把剩下的全堆去,要是还炸不开那就算是老天不助了;如果只用三成的火药就可以炸开湖州城墙呢,那么慕容英武对下一步就完全有数了,剩下来的七成火药到时候怎么也能把杭州的城墙给弄开了。
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去炸城墙,从他历来观摩到的周军战法,再加震天雷和火铳的经验,慕容英武心中隐隐地也有了一些概念——那就是在城墙脚下挖洞,就像做一个超巨型的震天雷一样,然后往里面死命地塞火药,尽量把坑给塞满了,最后用引线点着,然后就等着轰的一声……
填平城壕和拆除羊马城的工作,早就在李从谦押运火药到来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火药这边刚一运到,慕容英武马就开始调集人手,冒着城头如雨的矢石去城下挖坑。
好在吴越军完全不敢出城反击,他又不是派人去蚁附登城,最后总算是伤亡不大,足足用了两天的时间,南唐军在湖州城北门城楼左侧挖出来一个足够大的巨坑,又在土坑中埋入木架作为支撑,然后才精心保护着油布包裹的火药桶运入坑中。
运火药、插引线和编结引线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其间还被城头投掷下来的火油、铁汁、火把烧毁了好几桶火药,幸好慕容英武在大坑周边设置的护卫得当,这才算是没有功亏一篑。
最后被慕容英武指使去点燃引线的是一个可怜人,那人压根就不知道他奉命举着火把去点的东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妖魔,前面被烧毁的那几桶火药并不能告诉他这一点。
慕容英武倒是知道的,此时此地也只有慕容英武一个人真正知道,可惜慕容英武确实不知道周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否则的话他也不至于要牺牲这么一个可怜人了。
绵纸混合火药做成的引线实在是太短了——做长了就会经常烧到中间即熄灭,平常用来点燃一下震天雷和火铳都不是问题,但是现在需要点燃如此巨量的火药,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引线从不同的火药桶里面引出来,再经过细心编结,那已经伸不出坑外多远了,必须得有一个可怜人背负着粉身碎骨的前景去点燃这个引线,这样的事情,却怎么能够让那个可怜人知道呢?
所以那个可怜人现在就带着无知消失了,消失得比湖州城北面城墙利落得多,慕容英武在心中估计,大概已经找不到他的一丝血肉了?
眼下的湖州城是肯定拿下来了,可是……到时候杭州城下的那个可怜人又该让谁去做呢?经过了湖州城的这一幕,湖州路行营军中应该再不会有无知的可怜人存在了?
另外,这一次火药的用量明显过多了,随着尘埃渐渐落下,视野逐渐清晰,慕容英武看得很清楚,湖州城北的西段城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宽度足足有两丈多。豁口的地面堆积着一层两尺高的浮土,豁口两边的夯土墙已经被削成了陡峭的山崖一般,两边的城墙再无一人站立。
甚至从崩碎的城墙那里飞溅出来的砖石都已经砸进了城外待命的南唐军阵列之中,他们的前锋距离城墙炸点只有百来步,甚至有人被飞溅的砖石砸晕了。
毕竟自己缺乏经验,还是浪费了不少火药,剩下来的这七成存量,应该可以把杭州城的城墙炸出三个豁口来了,到时候完全就不必像这次这样集中攻击一处,待命的部队也不应该距离炸点这么近的。
算了,这样的烦恼等到了杭州城下再去折腾……慕容英武晃了晃头,将心底里冒出来的那么一丝愧意和烦恼甩了开去,右手一挥,示意中军击鼓进军。
没有反应。
旗牌虞候和其他兵将一样还处在呆傻的状态之中,一时间毫无反应,一直到慕容英武一马鞭抽了过去,旗鼓号令才自中军发出。
鼓声响过了好一阵,早已集结待命的南唐军士卒方才从呆滞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们距离炸点太近了,爆炸与轰鸣给他们造成的冲击更甚。
好在城中的守军更为混乱,完全丧失了组织,没有了指挥,也没有了抵抗意志,只剩下了惊恐狂乱的情绪,南唐军短暂的反应滞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从城墙那个敞开的豁口入城分外轻松。
这一天,是显德十二年的四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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