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料敌
“如何?”
还是方才的皇帐,还是方才的那些人,唯独少了趴伏在地上的赵阔,耶律贤环顾左右,随后以一声平静淡然的询问打破了帐中的肃静。
“臣以为,那赵阔说的确有几分道理。”说这话的是耶律贤适,他保持着皱眉思索的样子,一边思忖着一边说道,“周主明显是处心积虑地要撕毁两国的和议,此番发国书责我,只是寻到了一个好借口而已。无论此事乃赵阔屈打成招无奈之下攀污大辽,或者周人编造口供制造借口,分辨起来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大的作用了……即便让赵阔去与周使对质,怕也是根本就起不到任何作用,周国兴兵北犯估计难以遏止。”
“的确,若是周主仍然在意两国和议,那么即便赵阔的口供是他屈打成招的,周主也应该会详加甄别,定然不会只因为这一份口供便遣使来横加责难。如今周主问也不问,就凭着赵阔的这一份口供,便把陛下都当作了罪人厉言申斥,其中用心恐怕是昭然若揭的。”
高勋也是点了点头,话中的意思和耶律贤适差不了多少,这在平常的朝议当中倒是并不多见。
耶律沙却依然对口供的真假难以忘怀:“这份口供,周人借机任意编造的可能xìng固然有,但是赵阔自己编造出来的可能xìng却也不能排除。如果赵阔只是因个人恩怨私自前往灵州策动那周国的朔方军节度使作乱,就算是熬不过刑讯,怕也想不到任意攀污陛下和我大辽吧?所以臣以为此事多半出自顺义军节度使的授意,赵阔事败之后抵不住周人的刑讯,却又不肯直接开口出卖恩主,这才将主谋推到了陛下头上。”
萧约直有些想不明白:“依南府宰相的话,赵阔将主谋推到陛下的头上,却与直接供出顺义军节度使又有多大的区别?不都是给周人找到了兴兵伐我的借口?”
“赵阔此等小人……哪里懂得大国之交!”耶律沙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厮多半以为,若是只供出顺义军节度使,那么周人很可能名正言顺地单独攻击朔州,又或者直接向朝廷索要萧斡里,而朝廷为了邦交礼义就不得不退让,这就是他出卖恩主了;而要是把主谋说成陛下和朝廷,赵阔多半以为朝廷既不会退让,那周主也不至于悍然兴师。”
耶律贤伸手一拍案几,连声赞叹道:“嗯~安隐这般估计也有几分道理!这种汉儿……确实多半只知小义而忘了大节,只有一点小聪明而缺乏大智慧,殊不知就算他只供出萧斡里来,朕也不可能将他拱手交与周人,也不可能听任周人攻伐朔州。两种情况下,此事都必将引发两国交战,如果这口供是赵阔自作聪明而非周人捏造,那可就是赵阔这厮枉做小人了……”
“只可惜两国交战来得早了那么几年!要是没有这事,容我大辽多练几年兵,最好是找到制作那种黑药的办法,那时候与敌周旋的把握就会大得多了……”耶律贤适满怀遗憾地叹息了几声,“现如今……赵阔的供词到底是怎么来的,其实已经没有多重要了,重要的是,南边、西南边各州需要马上进入高度戒备,防范周军随时可能发起的攻击。对于这一点,赵阔的估算倒是没有大错……”
室昉却是拧着眉头加了一句:“北院枢密使怕是把周人想得太好了一点……无论赵阔的供词是怎么回事,周人既然弄得出这么一份供词来,就说明其谋划北犯之事甚久,即便没有赵阔这一次自作聪明的鲁莽行为,不给周人提供如此有力的借口,恐怕周人也会刻意制造出借口来的。”
耶律贤闻言就是呆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室昉,看他的神情确实是很认真的,于是又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梦奇的意思,周人对我国我军的恢复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这一次趁着借口必将大举来犯,为的就是阻止大辽的复兴?而即便是我方不给周人丝毫的借口,周人自己都会想方设法制造出借口来?”
室昉话中的意思真的让耶律贤感到了难以言表的恐慌。
本来耶律贤就对现在的辽军有没有能力抵挡周军满怀疑虑,情知一旦周军大举北进的话,他多半是要彻底放弃临潢府的,就连常用的临潢府左近四季捺钵地都未必能够保得住,这一次很可能要翻过拽剌山避敌锋芒。现在室昉的意思分明就是说,周人很可能清楚地了解自己恢复力量的程度,这一次找借口完全就是选准了时机,那只能说明周人在朝中已经广布耳目了,这样的推测怎么可能不吓着他?
“臣不敢断言周人能够把握住我方的恢复程度,只是以周主的往rì行事手法去估计,若非其对自身有足够的信心,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万全,那就一定不会贸然启衅的。现在周主的国书言辞激烈,口吻强硬无比,分明是不给两国以任何退路。陛下诚然不可能交出多位朝廷重臣以息祸,而且即便这样退让也未必就能够免祸;至于周人,在发出了这样的一份国书之后,只要我国没有屈服,他们当然是退不回去的,最终只能一心向前。”
室昉的话却不是为了安慰耶律贤,而是他的真实想法,是出于他对时局的细致分析。
其实在室昉看来,周国的确不见得有能力基本掌握辽国的内情,像只有在场诸人才能够了解的那些情况,譬如皮室军、五院部、六院部和乙室部等主力军队的战斗力恢复状况,譬如辽国通过各种渠道秘密购入火铳的情况,譬如辽国仿制火铳已经只剩下了黑药这一项重大障碍……这些周人再怎么用间恐怕都很难刺探得到。
不过室昉相信自己对周主的观察没有错,这个周主从他即位以来的风格基本上就没有变过——十几年来,这人就没有打过无准备之仗,就算是被迫应对,譬如周国取了幽蓟之后坚守燕山隘口阻挡大辽的反击,譬如周国南征荆湖之后面对岭南的越岭挑衅,譬如唐国趁着周国禁军主力伐蜀之际突袭吴越国那一次,周国的反应都好像是早有准备一样。
这样的敌人是可怕的,但是这样的敌人又是必须直面的。
现在周主把注意力再一次转到了大辽的身上,不管是因为周境大治后方无忧,还是因为周、辽两国之间七年时间的和平让周人储备了足够的军资粮草,总而言之,周主一定是认为周国的准备已经非常的充分,足以兴兵北进了,这才会趁着赵阔这种可大可小的借口发来了一份自断退路的国书。
耶律贤诧异地看了一眼室昉,略显遗憾地问道:“如果不是周人对我国用间获悉全面情报,那周主又安敢自觉准备万全!兵法上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败’么?”
“周人自然不会对大辽全然不用间。且不说朝中、军中和南面各部族是否有人私通周国,单是这些年周国在其北疆开辟多个榷场,任由两国商家互市,大辽一般的国情民情恐怕都已经通过往来的商户呈送到了周主的案头。如此一来,即便是周主对我军的战力恢复并无把握,仅仅根据各头下军州地方与百姓的恢复状况也能推知一二。”
室昉显然知道怎么设身处地考虑问题,只要略微试着从周人的角度来看,以他们那样雄厚的国力和强悍的军力,倒是的确不需要jīng确地了解皮室军与各部族军的具体恢复程度。
耶律贤心下更奇怪了,不由得连声追问道:“就这样的‘推知一二’也能说知己知彼?那么朕岂不是也知己知彼了?”
“陛下,兵书并不是这么解的……”耶律贤适忽然插嘴说道,“知己知彼只能保证百战不殆,却不是说百战百胜。对敌情只能做到从各自侧面推知一二的话,固然不好说做到了全面知彼,但是只要秉承料敌从宽的宗旨,相差便不会很大,然则知己知彼最终也只能保证统帅明智决策之下不败而已。”
“保证不败?前面朕与众卿不是略略谈到过怎么应敌么……在周军的锋芒前我军只能暂避,朕甚至要放弃上京、放弃正常的四季捺钵地,深入草原与敌周旋,这也能讲是保证不败?”
耶律贤心中很不痛快,要不是知道耶律贤适的忠心,也知道耶律贤适和室昉的才能,他恐怕早就发起火来了。
耶律贤适苦笑了一声:“陛下并未说错,知己知彼之后认清敌我力量对比,若是我方军力远不如敌方,避战当然也是保证不败的一种办法,这同样是兵书上说了的啊……”
“这样的不败又有什么意义!朕可以避战,上京那些城池却要如何避战,大辽治下的百姓却要如何避战?”
得到耶律贤适的提醒,耶律贤倒是想起来兵书上确实有类似的话,然而这个结果只会让他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局面更为焦虑恼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