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炜心中念叨着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姑姑,睁开双眼缓缓转头,却见身后已是站了一堆人,几个丫鬟仆役站得稍远,近处忙着和三姑见礼的则是大小四个姑娘,大的那个二十出头,妇人装扮,其他三个都是梳着双丫髻,看着年纪倒是差不了多少,也就是约莫十岁上下的样子。
原本旁边坐着的韩小厮早已经慌忙站起,却又拘谨地躲开了些,郭炜也就不等三姑来拉,自行起来凑了过去。
一番礼数之后互相知道了身份,原来过来的四个姑娘除了一个九岁的小丫头是保大节度留后①王饶的小女儿,其他三个都是泰宁军节度使②、魏国公符彦卿的女儿——二十一岁的符大娘也就是方才问话的那位,十一岁的符四娘和九岁的符六娘。
这可让郭炜狠狠地震撼了一把,虽然四个姑娘都说不上如何天香国色,尤其是其中三个还是小丫头片子,但是在自己所知的历史上,这四位可都是皇后啊。
虽然真的要凑一起其实也不难,但是想想演义里面才有的“五龙困死王彦章”,两朝三个皇帝的四个皇后能一齐出现在自己面前,也算是一段传奇佳话了。
不过震撼也就仅此而已,剩下更多的是尴尬。
虽然“精通音律”的属性似乎让两个年纪最小的丫头有点眼睛冒小星星,但是符大娘拜了郭炜的阿翁为养父,这关系就不好办了。
王小娘子还好说,那符家的三个姑娘可都得算长辈了,这大十岁的姑姑犹自可,差不多大的姑姑就太可怕了。
再者说了,从五线谱和简谱到工尺谱的接轨,就费了自己老鼻子劲,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说的清楚的?更不要提十二平均律能有几个人听得懂。
这些都完全不适合卖弄,况且自己钻研这些包括自制乐器都是为了自我调适,给自己这一世的长辈献艺还说得过去,却哪里能真的变成卖艺的小厮?说不得,郭炜以童子应有的粗疏略微谦逊一句,便当机立断拉着韩小厮迅速撤退。
…………
转眼之间,嘉庆节就过去了,然后是清明,接着就是三月二十一当今皇帝出孝,当日皇帝便在永福殿大宴群臣,够级别的朝官和自镇上朝的各重镇节度使、留后几乎全部出席,随后就是大移镇。
在朝野的一片忙碌声中,郭府也完成了一次嫁女,郭炜的四姑郭芝嫁入世交张家。
郭府很热闹。
郭、张两家是贫贱之交,虽然张家没有发达起来,张颖现在也只不过是挂着类似郭荣左监门卫将军这样的虚衔,郭威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倒是看张颖的儿子张永德侍奉继母也十分孝谨,早就将四女儿下定给他,这次趁着朝廷热闹宾客易请,张永德也因为郭威的推荐补为供奉官押班,两家就把婚事办了。
不过张颖职低位卑,除了亲旧,宾客们多半是冲着郭威的面子,所以多跑到郭府恭贺。
郭炜却很烦恼。
已知的历史大事陆续发生,看样子郭威出镇的日子也不远了,那个灭顶之灾同样也不远了,郭炜对此却仍然毫无办法。
随军出征完全不可能,就连外藩为了取信朝廷都要举族入朝,重臣出镇更是不能合族离开京城的,通常也就是携一侍妾及若干家人,另有成年世子任衙内都指挥使统帅亲军。
托庇他人同样不可能,自己再怎么显示聪慧也终究只是个黄口小儿,没法结交官宦,而且只要是在京城里恐怕也没人敢保——亲厚如张家这样的或许敢,可是记忆中张家自己好像也差点自身难保。
想在京城找到亲厚而又有力的臂助,又要恰好不属于灾难来临那时候的被打击对象,以郭炜的记忆几乎是没有,靠自己去结交则更加是笑谈。
整个郭府忙乱而有序,郭威和夫人张氏一直在前厅接待宾客,郭荣也要在一旁作陪,刘氏更是忙着操持内外,包括郭炜在内的一堆半大孩子就由郭威的侍妾董氏和郭华一起照看着待在后院。
郭威的孩子有十一岁的青哥、九岁的意哥和五岁的小囡,郭荣的孩子则是十岁的宜哥(郭炜)和一对未满周岁尚未取名的双胞男婴,另外还有郭威的三个侄儿——已经束发的郭守筠、郭奉超和尚且年少的定哥。
两个男婴尚在牙牙学语,须臾离不得乳母,小囡则在丫鬟关注下围着董氏和郭华打转,倒是青哥、意哥和定哥年岁相仿精力过剩,在郭守筠郭奉超的撺掇下时不时地跑前院去窥伺一番,冲进冲出的闹得沸反盈天。郭炜却只是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和董氏、郭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郭华注意到郭炜今天的特别沉闷,松开拽着小囡的手,转过头来查看郭炜的脸色,一边那手背贴着郭炜的额头试体温一边说道:“宜哥儿今日怎么这般闷,不是头疼脑热吧?额头不烧啊……”
董氏却在一旁接口:“许是舍不得四娘咧。那年三娘你出嫁,宜哥儿也是这般子闷闷的。”
“真是这个样子?”郭华右手抚上郭炜的头顶,盯着郭炜的双眸柔柔地说:“宜哥儿那时候就晓得舍不得姑姑了?这可比姑姑那两个没心没肺的阿弟强多了。”
说到这话,郭华还不经意地瞟了在门洞窜进窜出的三个小霸王一眼。
“才不是这样的,你出嫁那次我郁闷的可是记忆中的历史书没有这段记载,当时还以为历史的车轮已经发生重大转折呢,能不心中忐忑嘛……到了李审被杀的消息传来,才确认历史的车轮行进得无比坚定,只不过真实的历史比史书更全面具体合乎逻辑,当初看史书可是怎么也不明白郭四娘出嫁逃过一劫,郭三娘却还留在郭府共赴黄泉。现在的郁闷也不是什么舍不得,我和小四之间还能比和你更亲近?我现在郁闷的是历史的车轮太可怕了,我都穿越四年了,至今也不能让车轮晃悠一下。”
这些话却只能在心中想想,是万万不可宣之于口的,回答的语句还要再组织组织。
幸好今天沉闷已经成了郭炜的特征,小囡这时候也跑过来凑趣,一手扯着他的衣襟,口中喃喃有词:“宜哥……宜哥……”,学了两声,又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郭炜左手轻轻握住小囡扯衣服的小拳头,右手伸出去刮了她两下鼻子,逗得她缩回手护住鼻子咯咯笑着逃开,方才缓缓开口:“上次侄儿年纪还小不懂事,只顾着舍不得三姑了,这次却不是呢。姑姑们嫁得好郎君,侄儿该为你们高兴,而且四姑父就在朝廷任职,侄儿要是想四姑了可以自己找去,不会特别舍不得。侄儿今天是看着四姑出嫁想到了三姑……”
只这一句话,却说得郭华的眼圈登时就红了,一把搂过郭炜轻轻哽咽着:“宜哥儿真是个小人精,就懂得心疼三姑了,不枉三姑打小疼你。”
董氏在一旁看着,默默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华的肩背:“苦命的孩子……今天是四娘的喜庆日子,不好哭的啊,三娘你想开点……宜哥儿也不要勾起你姑的伤心事了。”
“姨婆责备得是,侄儿思虑不周,让三姑伤心了……”郭炜乖觉地退离郭华的怀抱,从怀中掏出竹笛:“侄儿这里吹首曲子赔罪。”
《童年》的旋律响起,三个大人或者小大人的心绪逐渐宁定,连郭守筠和郭奉超都安静下来,后院在笛声的笼罩下只剩了婴儿的牙牙学语、小女孩的咯咯笑声和三个小霸王的喧闹……
①保大节度留后:留后,唐五代节度使、观察使缺位时设置的代理职称,此即鄜坊节度留后,治所今陕西富县。
②泰宁军节度使:治所今山东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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