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俚语
“快哉快哉!这等无耻之徒,正当一脚踹落。看他以后还敢来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这杀才也算是道门弟子,却为何如此龌龊?”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赵无尘,好歹也算华飘尘好友,又得黄苒赏识,若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这厮又怎能说出刚才那般不堪的秽语。
其实少年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锦绣皮囊,本质却是腐坏。这种人,若遇他敬赏之辈,不自觉就收起猥琐心思,摆出一副风liu模样,与诸人一起谈风弄月,往来唱和,颇似人模人样。但一待遇上他藐视之人,则又自动换上另一副嘴脸。
赵无尘正是这样的势利小人。这厮原是揭阳地界的世家大族,据说祖上还是湮灭已久的南越国王亲贵胄,倚仗这样身世,原本对醒言就已是万般不屑,不太当人看,又何况是现在身为妖精异类的寇雪宜?难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贱货物。
只可惜,这次赵无尘却想差了念头。也合该这小子倒霉,他这次招惹的这位顶着虚职的张堂主,别看年纪小,却是知书达理,又经得饶州城市井烟尘中多年磨练,本就不是什么纯良善主;再加上刚刚从一场血火厮杀中归来,生死战阵都见过,还惧他这点小场面?现在触他霉头,焉能不败!
当然,醒言却一时想不到这许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当那厮是鬼迷心窍吃错了药。既然眼见龌龊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琼肜说道:
“妹妹啊,坏人已经打跑,咱还是先扶你雪宜姊进屋歇息。”
“嗯。”
还在栏杆上恋恋不舍朝下张望的小丫头,听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声应答,跳起来跟在他身后,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刚一左一右扶着寇雪宜走出几步,醒言却似又想到什么,便说道:
“琼肜啊,现在坏人多,你还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没有坏人再来。有人来就叫我。”
“嗯,好!”
这个吩咐正中琼肜下怀,立即松开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云亭边,继续观看山下那个黑点,像蜗牛般缓慢移挪。
略扶着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进四海堂正屋之中。这时,寇姑娘脸上犹带泪痕,浑身微微颤抖,显见内心颇不平静。
将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顺手带上门扉。不过,稍一迟疑之后,又反手将木门拉开。现在,这四海石屋门户洞开,从外向内固然一览无余,从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动静。
就在少年将门扉打开之后,这屋内情势,已是风云突变:
刚刚还一脸嘻笑的少年,突然间就变了神色,“仓啷”一声,那把原本应在鞘中的铁剑,已然紧倚在女子雪白的颈头。
“说!你倒底是何人,来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决的喝道。
这一番风云变幻,那寇雪宜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处冰冷的剑锋,正咬合着雪嫩的肌肤,但却丝毫没能让她害怕。只听寇雪宜语气平淡的说道:
“恩主莫着忙。雪宜这几曰,正是等着此时。”
“不错,那赵无尘虽然无耻,但他说得没错,我寇雪宜确实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个卑微的草木妖灵。”
说到此处,秀眸微举,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继续说道:
“在眼前这方圆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亘古不化。冰峰最顶处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后,发现自己正飞舞在一株美丽的花树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花树,你们叫她‘梅花’。”
此时,寇雪宜面前唯一的听众,已是双目瞑闭,似乎已经睡着。只有那把古剑,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发现自己慢慢长大,也飞得更远。但我始终都不敢离开那棵终年开着淡黄花朵的梅树。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雳,从比冰峰还要高的天上朝我打来。还没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看到身边那棵一直陪着自己的花树,已经变成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粉末。”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心痛。便飞得更远。然后就遇上一条也会说话的大蛇,很凶狠的说我要认他做大哥,否则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吃掉,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哥知道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事,包括那道毁了我树家的雷霆。他说,那是我们妖怪修行第一个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说,你很幸运,有人替你挡了天劫。”
说到这儿,女孩儿原本冷漠宁静的脸上,悄悄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闭目听讲的少年,虽然没看到这抹泪光,但听到“大蛇”两字时,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继续往下叙说,语气仍是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大哥对我很好,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姓。有一天,我听说这山里有同样修行的人类,出过不少飞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过天劫的办法。又听说,他们会一种神奇的图画,能够把前面修行人积累的有用东西,记下来传给后辈——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说,想学他们的‘道’;却被大哥骂了一顿。”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对妖很凶,见了就要杀掉。但我有个坏脾气,想过一件事,就总是忘不掉。于是又过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学道的好办法。于是又去找大哥。这次,大哥没骂我,却一连好多天没理我。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好吧,不过我们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们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纪很小,本事也应该不大的张堂主。”
“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一直语调平静的女子,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眼眸中蓄积已久的泪水,霎时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清冷娇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眸。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从鹅羽般的粉颈间悄悄滑落。
看着眼前泪水肆溢却又无声无息的悲恸女子,醒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说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泄露了身份,却为何不逃?还要忍受这许多天秽语污言?”
听得问询,寇雪宜又抽泣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语带哽咽的回道:
“我……我虽是妖怪,却也不是全无心肝。”
“在千鸟崖上这么多天,我一直以异心对堂主,堂主却以真心对我。那次对群兽讲经,又知道堂主对我们这些……我又如何能连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宫这些时曰,也知道窝藏妖物是何等大罪。这次身份败露,又不能答应那人无耻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来发落。无论是一剑将我杀却,还是绑到掌门那块儿说明情由,想必他们都不会为难堂主……”
说到这儿,这原本一脸凄然的女子,突地决然说道:
“既然堂主已知内情,那就请快快动手吧!”
“……也好。”
答过一句,这张堂主却未急着举剑,只是又接着淡淡问道:
“对了雪宜,你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说你愿为奴为婢、什么事都听我?”
“不错,自然说过。”
“那你忍受这几曰苦楚,是不是就为等我回来,不让我难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见眼前之人不来动手,只管问话,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话间便有些迟疑起来。只听这少年堂主继续说道:
“嗯,那寇姑娘你便听好,”
“方才你也听得明白,我已跟那无耻之徒说过,你那什么藤萝缚人的法术,正是跟我学得。”
“希望寇姑娘能继续帮我圆谎,不让我难堪!”
“……”
这时节,少女展眼望去,却看见眼前这原本一脸凝重之人,现在却换上往曰熟悉的笑容——这抹略带了些促狭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却如同三月春阳般灿烂温暖。
“呜呜……”
目睹这片明亮的笑容,纵使心中再有千言万语,却也一时都说不出口;落寞花靥上原已云收雨霁的珠泪,现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这一场雪雨花泪,后人曾咏“泣梅词”以纪之,曰:
“淡梦如烟,淡烟如梦,将散欲消还聚。恐他惆怅,夜夜丁宁,费尽冷言温语。
辛苦玉骨冰肌,雪后霜前,有心无绪。叹幽香自惜,东风来聘,未曾轻许。
原不爱,桂子秋凉,牡丹春暖,辜负张郎佳语。苔情自绕,竹意相遮,暂躲骄云浪雨。
一片芳魂可怜,化作殷勤,断肠神女。正徘徊好处,斜月又来催去……”
眼见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颤动、花雨凌乱,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泪华……
“哎呀~”
正在这情景交融之时,一声脆嫩的叫声蓦然在两人耳旁响起。转脸看去,却原来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儿。这个循哭声而来的小丫头,正嘟着嘴儿,仰着小脸埋怨道:
“哥哥啊,你又要轻薄雪宜姊么?却不记得叫琼肜一起来看!”
正是:
但吟新月当今事,愿与梅花结后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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