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唉,百姓黎民之苦,尽见于此。”
阳chūn莺飞,蝶舞满园,和风如薄纱拂面,北海国相府后苑,正依着杏林,燃着熏香,暖着美酒,素缣铺地,辅以锦垫,盘中盛满时鲜瓜果,三五宾客,皆青衣白袍,雍容风雅,朗朗话语,或慷慨或轻柔,论典引经,滔滔不绝。
北海于战国属齐郡,自古便好清谈风仪,时又经桓、灵两次党锢之祸,士子心郁难耐,恨阉人乱臣不良,怜国祚自身不幸,此风更是大盛,约亲朋嘉宾,闻香饮酒,暗贬时政,兴浓至兴尽归,正是名士清流的时尚气派。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rì希。这四句更是点睛之笔,文举公此作,情辞之悲慷怜悯,令人扼腕叹息,当浮一杯浊酒,以慰心伤。”
评诗者姓华名歆,字子鱼,乃青州名士,中平年曾受大将军何进之召,任尚书郎,后告病辞官,此时客居于北海。
“诗由意生,足见国相大人忧民之心。”王修叹息,此人为北海主簿,以知人识材著称。
“叔治便误了,此清谈之时,正当畅谈豪饮,论风月情殇,只有主宾之别,何必口称官职,让这意境沾染了俗气。”孔融淡淡笑道,“满杯。”
话音落,自有美婢持壶上前,众人举杯,饮毕,孔融俯身问道,“子鱼便要去投那袁公路,何苦如此,如留在北海,融定以上宾之礼相迎。”
“那董贼跋扈异常,百年洛都,竟毁于一炙,今观天下诸侯,袁本初与蓟侯私战不休,刘幽州又身处边陲之地,路远难至,惟有袁术公累世大族,兼得兵强马壮,如由南阳提兵西上,必救得幼帝,功在千秋。”华歆肃容道,“歆非为自身富贵安危,而是yù救国难。”
“真慷慨之士哉!”孔融拍案长叹,“只可惜融兵微将寡,每逢念起幼帝安危,便辗转难眠。”
另有一客却笑道,“方才还言只论风情,不谈国事,免得辜负了大好chūn意,这会反而忧声叹气起来。”
“孙公祐所言有理,吾当自罚三杯。”孔融哈哈大笑,“满杯,再饮!”
正酒酣时,府上管事蹑手蹑脚地走进杏林苑,在旁等得片刻,待众人稍静,轻轻走到老爷身侧,躬身细声说,“门外有客求见。”
“又是何人?莫不是糜子仲到了?”他一边接过管事递上的谒贴,一边解释道,“此人乃徐州陶恭祖的别驾从事,虽是商贾出身,但素有君子德行。”
才入眼谒贴上的笔迹,便喜道,“好字!”欣赏了一阵子,才继续看下去,“平原国功曹李臣李佐之?”
“哟,是尚书郎家乡的父母官。”孙乾逗趣,因这华歆便是平原高唐县人,故有此说。
华歆笑笑,还没回话,就瞅见孔融脸沉了下来,将谒贴塞还给管家,“不见。”他冷哼道。
“这是为何?”孙乾就奇怪了,孔国相生平最喜嘉宾不绝,酒盏不空,常自言若海内皆知己,此生不虚渡,绝少有此等闭门赶客的举动。
“公祐有所不知,那平原国的刘备,常随田楷出兵,献媚于公孙蓟侯,想必积年累月下,军资巨耗,库房空虚,今天便遣吏来此,yù借粮三千斛。”孔融不悦,他本来就对这帮子不奉朝廷号令,私下乱战的诸侯颇为反感,“在座诸君皆青州名俊,乃雅士贵宾,融自当扫榻备酒相候;如这般不辨明理,伸手讨钱之辈,是恶客,不见也罢,以免打扰了谈xìng。”
“我倒听闻,那刘玄德是个仗义爱民的人。”孙乾小口呷饮了点酒,暗忖道,但见相国满面怒容,似乎成见已深,微摇头,不再言语。
……
吃了个闭门羹,李臣倒是没在意,“白让宪和替我写了谒贴。”他从一脸鄙夷的门吏手中,接过退回来的名刺,“得再想法子。”
“这姓孔的,真不是东西。”回时路上,崔启年气得脸皮涨红,“便是小家小户的,临客来访,也知道先请进来喝杯水。”
“现在咱们是杨白劳,要求着黄世仁。”李臣揶揄道,也不管启年疑惑的神sè,笑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先逛逛罢。”
自周朝起,北海胶东便有着“蚕绸之名,溢于四远”的美誉,沿途多有布店,绫罗绸帛,丝织锦缎琳琅满目,颇有繁华之茂,孔文举又兴义学,教化民众,数年下来,平寿城内,便是路边小贩,都透着些许文质彬彬的感觉。
此处还特产虾砖,以小海虾磨成糊糊,盐渍发酵,放入木匣,制成砖形,李臣见风味独特,买了两块,用草绳提着,又觉得不能当场吃不过瘾,干脆寻了个食摊,煮两碗阳chūn面,让摊主切了一小块虾砖撒入面中,等热气腾腾地端过来,直觉扑鼻的香甜。
“这海味制的酱料真鲜。”崔启年午时那顿本就没吃饱,不由得食指大动,先抿了口汤,神情陶醉地夸道。
李臣也有些馋,挑了一筷子面,正准备吃,一个人影就带着胭脂淡香凑了过来,歪着头儿,盯着两人来回瞧了一遭,拍手道,“好哇,远瞅着就眼熟,果然是你们两个贼人!”
抬头一看,可不是河上楼船那位有钱没处花的富家少女么。
她手指抵着jīng致的下巴,咬着嘴唇,脸颊都气鼓了起来,“我被大哥唠叨了一路,耳朵都麻了,此时还嗡嗡做响,如有蝇虫在侧,便是你们害的。”
“我的好小姐咧,别跑得那么快,小心扭伤了脚。”十来个随从也急步寻了过来,把个食摊草棚挤得水泄不通,几个婆子婢女围着惊呼鬼叫,另有数个配剑护卫,身材壮硕的家兵,挡在前面,打量着李臣,神情不善。
“呐,是那个瘰疬。”崔启年正含着口面,一惊,差点哽到。
“瘰疬?什么是瘰疬?”少女耳朵也尖,她身量尚未长成,个矮,在人堆里踮着脚问,两个双髻儿颤颤的。
“是恭维你清扬婉秀之意。”李臣笑。
“这是实诚话,为什么要说恭维呢?”那丫头倒不矜持,又露出一脸狐疑之情,“不对,你这贼人没那么好心肠,肯定是拐弯骂我。”她显然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连声回道,“你才是瘰疬,两个都是瘰疬。”
“好好,我是萝莉成不?”李臣无奈,他还没自贬到和个小女孩斗嘴的地步,“不过请别挡着我吃面。”
少女眼珠子转了几下,便去找摊主,“你这摊儿值多少,这些够么?”手掌一摊,露出块润着光泽的美玉。
“够的够的。”摊主大喜,忙道,这一个旧棚子,几个草席木案,算上锅碗炉台,抵多值百来钱,就算不识货,光瞧着这玉的光泽,十个面摊也能换得回来。
“这儿如今就是我糜家的营生了。”她得意道,“不准吃,我不卖了。”
“哦,也好,不过做酱的虾砖是我自个出的。”李臣指着碗中面上覆着的酱料,“赔钱来,我这虾酱,是准备带回家乡,孝敬长辈亲人的,其中真情实意,千金难换。”
“娘的,这李家小子,耍起赖来比我还狠。”崔启年暗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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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节出现的全诗为:“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闻子不可见,rì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人生图嗣息,尔死我念追。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rì希。”
乃孔融传于后世的不多诗篇之一,何时所作已无可考。
ps1:华歆,孙乾,王修皆是青州人,青州俊才之多,但刘备直至离开,也没收得一人,其此时的名望之低,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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