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枯水的时节,金牛河只剩下涓涓的流水,稀稀哗哗地从钩子村村头淌过,沿着弯曲的河道流向泸水。
乡人口口相传,金牛河原先不叫这个,只不过昔rì世祖刘秀征河北,伐幽州时,大意吃了败仗,逃到河边,那时连下了几天倾盆大雨,河水暴涨得要泛滥成灾了,任凭你水xìng再好,也得被漩涡卷进河底,硬堵住了一杆子残兵败将的去路。
眼瞅着追兵将至,世祖皇帝走投无路下,摘下腰间刻着姓氏的金印,投入了咆哮着的急流中,向天老爷祈求保佑。
这是有典故的,当年修长城的那个始皇帝,游洞庭湖遇大风浪时也这么干过。
说也奇那也怪,顷刻间风浪就歇停了,整条河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搅了搅,生生分开条路出来,活了世祖,延了大汉的香火。
刘皇帝过河没多久,追兵也到了,正当他们顺着河中路继续追赶时,风又起了浪又急了,水也合拢了,几千人就这么填了河塘喂了虾蟹。
后来这条河就被称为金刘河,不过为了避嫌,刘成了牛。
具体刘秀是不是吃过败仗,河神是不是显了灵xìng,也没人说得上来,总有些浪荡子听了这传说,一扎子潜到河底,梦想着能从淤泥中找到金印,换了钱买屋子娶婆娘,不过除了螺蛳泥鳅,啥也寻不到。
偶尔有人摸出个生锈的铜片片,琢磨着是不是喂虾蟹的追兵们留下的盔甲残骸,又给十里八乡的汉子们增添了谈资。
李臣在这条据说沾染着皇帝贵气的河旁停了停,从沟子村到茂县,得先得趟过河渠,再拐几里路才能到官道。
如果朝上流的方位多走上大半里路,有座善人桥,是附近鲁庄鲁大户的先人搭建的。
虽然桥上木板子都腐朽了,走上去吱嘎吱嘎地像要垮了般,但终究是造福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直到现在人们都念叨着鲁家当年的慷慨仗义。
他懒得多走路从桥上过河,见四下无人,哧溜脱光了裤子,搭在扁担上,最深处水只漫到了大腿根,一步步挪到对岸。
荒道难走,犁也笨重,疯长的野草还使坏绊人脚,才走了两刻钟,就捂出了一背脊的汗,肩膀麻得要命,李臣舍不得用稚娘缝好的那张皮垫肩,怕磨坏了,只好解开褂子,迎面的风吹在赤溜溜的胸膛上,才让人稍微觉得舒畅了些。
换了以前,李臣是吃不起这种苦的,不过生活已然在这个年青小伙的身体里,种下了庄稼人的韧xìng和根骨。
如果一整天不去营务几把庄稼,摸摸锄头,身体反而松垮垮地觉得不舒服呢。
他从野柳树上摘下叶子,咀在唇边吹着小调,路两侧都是大片的野地,视线远端,是尚未被开垦的山坡,和一棵棵桶般粗壮的老树。
这年代地广人稀,一出村就难得看到人迹,李臣摸摸小媳妇特意缝在他袖子内衬里的金子,又摸摸别在后腰的柴刀,他还暗想一定得把金子守好啰,如果遇到劫道的歹人,就狠狠给上一刀,如果对方人多,就马上扔下扁担转身跑。
长跑李臣还是很有自信的,他一贯就注重锻炼,而且在另个时代,被肉和牛nǎi养出来的底子,要比现在的普通人强壮不少,又劳动了一年多,浑身的小腱子肉,单纯几个闲汉近不得身。
直到临近了茂县,路上来往的行人多起来后,李臣才松了口气。
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茂县其实就是个有土城墙的大村子,铺在地上的青石路下陷到了泥巴中,高一处低一处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墙上刷的白浆早就发黑,正是集rì,稍微开阔点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大多是镇上的商户和附近乡村的住民,吆喝的人语和扬起的尘土组成了个喧闹的世界。
李臣问了路,找到了做木工活的棚子,谈好价钱,得天黑才能弄整齐,于是拐到集市。
这是chūn季的早集,从清晨持续到午后,主要以山货、野味、笊篱、碗盆之类的东东为主。
卖食物的摊子也多,拿面浆糊好的小猫鱼,在滚烫的油里一炸,又酥又香;制好的豆干,现煎现卖,热腾腾的拿生蒜水一浇,伴着韭菜吃;还有蘸醋吃的煮虾米、劲道的烙饼……各种香气冲得人直咽口水,谁站久点,憋不住心里的馋虫,那荷包里就得少几个大钱。
他带了一大筐柴火,都是前天赶早去山上砍的竹子,再劈成半截半截的,拿绳子捆好,专找那种得大量用油用火的吃食摊位。
这种摊子一般就两个人打理,大多是夫妇档,生意一好忙得不可开交,油锅几乎歇不得火,炉膛里得不断添柴,有不jīng细的赶集前带少了柴火,望着油不够沸了,只能到处寻些被人丢弃的稻草、用坏的荆筐救急。
很快李臣就把自个的竹柴推销出去了,卖面鱼的要了一捆,炸油香的买了两捆,都是加价卖出去的,最后捆柴干脆换了几个高粱馍,外加碗葱花豆腐,蹲在街边吃得津津有味。
零花弄到手了,犁也送到了木工铺子,就剩下买骡子的事,这也是李臣赶集的重头戏,所以马虎不得。
他顺着人流边走边看,因为按习俗,买卖大牲灵的集市一般都是秋后,所以很难见到出售的牛马骡驴,很快李臣逛了一大圈,只见到两匹老骡子被栓在桩子上,等待着买主。
倒是便宜,一头只要五百钱,李臣扳开嘴唇瞧了瞧口齿,牙槽都快磨光了,而且看神态也是要死不活的,他遗憾地摇摇头。
等到秋集,好骡种多些,但显然会耽误半年光yīn,李臣想了想,决定去来宝酒肆问问,那家掌柜多少也算个地头蛇,人面熟,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而且稚娘还托他带了个绣好的腰带送给掌柜的婆娘,只要帮衬过自己的,小媳妇儿总挂念着他们的好。
刚远远瞧见绣着“来宝”两字的旧旗子,李臣就看到酒肆关紧了大门,不少附近的街坊围了一大圈,踮着脚伸长脖子,议论纷纷的,掌柜婆娘正反复搓着手,在门口拖来遢去,面露着焦急又畏惧的神sè,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眼角一圈都泛红。
“丰家婶子,出事了?”李臣挤过去轻声问。
早些时李臣随着稚娘来过几趟县城,在来宝酒家露过脸问过好,所以丰婶认识这个前来搭话的年青后生,她连忙直摆手,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别惊扰了神仙作法!”
“神仙作法?”
……
来宝酒家发生的事,要提起来,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俗语说乱世出妖孽,光景乱,人心彷徨,脏东西也就随着出来。
那天就没好兆头,天老爷yīn着张脸,灰云叠叠的却就是不漏滴雨下来,酒肆的生意特别冷清,一整rì只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丰掌柜在柜台里掺了几道瞌睡,腿都麻了。
等天黑透,他见再守下去也赚不到钱,便关门打烊,儿子不久前才娶了媳妇,小两口正如胶似漆的恩爱哩,早回了后屋,婆娘去了厨房烧水,等会好给他热呵呵的泡个脚,丰掌柜就在前堂掌了灯,算着账,十几个粘着油腻的大钱,被他摸来摸去的。
他福缘浅,没读过书,大字认不全几个,不过生意人总有法子,帐薄上画两个圈的是临街肉铺的账务,过两天就得送吊钱过去;打个斜线的,是东门老帐房欠的酒钱,读书人知廉耻的,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过再缓几rì,还是得催摧……
“狗rì月的,酒里得掺瓢子水,不然真顶不住得关张大吉了。”掌柜盘算,世道越来越乱,米谷越来越贵,酿酒的本钱也一rì比一rì高。
但水添多了,酒味一淡,又会得罪照顾生意的老顾客,他一时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正琢磨着,端水进来的婆娘突然发了声喊,一盆子热水泼到了地上。
“他爸,啥子声音?莫不是遭贼了?”
掌柜连忙把钱扫到屉子里,锁好,将柜台下的擀面棒摸到手中,侧着耳朵一听,却静悄悄的。
“大惊小怪,人吓人,吓死人的。”掌柜抱怨,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传来阵怪声,又低又尖,活像是有个女人凄凄凉凉地在呜咽,要多碜人就多碜人。
老掌柜还没朝那方面想,他怕是有谁装神弄鬼的吓唬人,一边让婆娘去喊儿子起来,一边拉开堂屋的侧门,露条缝朝外张望。
外面黑洞洞的一片,邻里早就安睡,街道寂寥无声,别说人,鬼影子都瞧不见。
一想到鬼字,掌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正当他连连念着“百无禁忌”时,前堂又传来窸窣的杂响。
“贼人趁机进屋了?”掌柜不敢妄动,等儿子披着外褂赶过来,才壮胆一道冲了过去。
还是没人,不过掌柜心细,举着灯四下看了遍,却在临窗的墙角瞧到血迹,斑斑点点的印在地上。
一下子他的头皮都炸了起来,差点一屁股瘫下。
隔天晚上,女人声又出现了,全家人被闹得惶惶不安,儿媳妇胆子小,连觉都不敢睡,整个人望着就颓靡了下去。
如果是遇歹人,还能报官,儿子也壮得像头小牛犊子,但这“鬼上门,要死人”的灾祸,活人有什么法子哩,能躲则躲呗。
掌柜打发儿子带媳妇回乡下去拜拜老亲娘,顺便住几天避灾,免得出了事全家都逃不了。
他是不准备走的,来宝酒家是他的命根子,生死都得守着。
老伴也不肯走,好说好劝这歹婆娘都不依,挨了几巴掌还嚷着就算死也死在一个屋子里。
每天一入夜,老两口就毛骨悚然地挤在一起,也不知哪个嚼长舌的得知了这事,朝外一宣传,弄得无人敢上门惠顾了。
唉,要死就死他两个老的吧,鬼收了命,心满意足了就会离开,到时安安平平的家业和香火还有儿子继承着传下去。
不过天照应好人,这不,今天就来了个活神仙,先是笼着手,在门口转了几圈,然后一进门就直摇头,“难怪我远远瞧见你家屋子上盘着股黑气,灾祸,灾祸哩。”他大声叹了口气,“幸亏被我看出来了。”
心神憔悴的老掌柜差点就给他跪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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