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萱一夜未眠。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从不曾消失。然而等到早上起床,她却又突然释然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倒不如看一步走一步。见招……拆招。
匆匆洗漱,吃好早饭。早上九点半,丁萱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敲开了医学院621办公室的门。走廊上灯光有点昏暗,可一开门,室内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
这间办公室朝向非常好,落地窗的窗帘已经全部卷上去,透彻的光线照射进来。会客的沙发茶桌上摆着一盆绿植。而窗前的深棕色桌上,黑色电脑,几叠资料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右手边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旁边放着小型打印机传真机。书架后面掩着立式衣架,挂着白大褂和一件银灰色外套。
段律铭坐在桌后,面前一个摊开的文件夹,拿着一只钢笔,正抬眼看她。
“老师好,我是汪宁教授带的研究生丁萱,过来——”丁萱顿了顿,“向您报道。”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握拳。
“坐。”段律铭放下笔,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汪宁说你要写剧本,所以需要采访。暂定的时间是你跟着我两个周。”
“是的,打扰您了。”丁萱已经坐下,背包放在膝头。
“你写的是医疗剧?”他的眼眉轮廓有点深,墨亮的眼睛专注却也带着为人师长的气度,手指在桌子边缘轻轻敲了敲。
“不全算……”丁萱脑海里浮现了“建国之后不准成精”八个大字。她其实可以就此打住,但心里有什么作祟,一瞬间的思虑后,她突然又补充了一句,“带玄幻色彩,关于……”
她咽了一下唾沫,盯着他映着天花板灯光的眼睛。
“妖。”
关于妖。
段律铭依旧沉静地看着她。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他只是抬头看看时间,站起来,一边拿外套,一边拿电脑包。“现在去上课。我会让学生发给你一份时间表,周二周四去医院坐诊,你按照时间来——”
他最后拿起钥匙,抬头凝视丁萱的眼睛,“我不等人。”
从这一刻开始,丁萱正式开始为期两周的跟随采访。
段律铭给大二的学生上课,丁萱就开着电脑坐在最后一排,需要记录的时候就做笔记。上完课已经到了吃午饭时间,然而几个学生却又围了上来问问题。等到解答完所有问题,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半。段律铭已经没有时间吃午饭,而是赶回办公室,接听来自悉尼医院的电话会议。
丁萱独自在食堂吃完午饭,犹豫片刻,去超市买了个三明治,然后在医学院一楼的自助贩卖机里买了一杯加热的咖啡。
时间已经到下午一点半,推门进去的时候,段律铭正好挂掉电话,往公文包里放资料。下午要开研究生的组会。
丁萱将手里的三明治和咖啡放到桌上。
“谢谢。”段律铭将视线从食物移到她脸上,拿起罐装咖啡,是温热的。
“不用谢。”
他墨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丁萱,仿佛打量,也仿佛思考,突然说道:“晚上请你吃饭。”
丁萱愣了愣,没料到他会这么回复,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段律铭已经提着公文包走过她,外套衣摆扫过她垂在身侧的手。
丁萱转身,只好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电脑包,加快脚步跟上去。
段律铭其实很少召集所有学生开组会,他更倾向于一对一的交流。而这次组会是为了让之跟着他去参加国际会议的学生做学术报告。
丁萱跟在他身后,看他挺直的脊背,宽阔的肩膀,耳后整洁的发际线——他是一个非常一丝不苟的人。
三楼,走过飘着一阵饲料味儿的临时动物饲养室,转过弯,就到了一间小组讨论室。一进去就听得接二连三的“老师好”,而等到丁萱进去后,里头陡然没了声音。
桌子排成“回”字形,坐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个鼻高目深的金发外国面孔,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跟着导师进来的丁萱身上。
她有点不自在,绕过桌边在角落里坐下。打量这间讨论室,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一溜白大褂,书柜上堆着的书籍有些凌乱,还放了很多瓶瓶罐罐,墙上有张分子形态海报,墙角甚至还有洗脸架,放着塑料盆和小毛巾。刚刚路过隔壁办公室时,丁萱已经看到了里头有小型电冰箱和微波炉,而这间屋子里,桌角放着一个咖啡机。
段律铭坐在第一排,简略说了几句之后,让学生上前一边放PPT,一边演讲。
丁萱这才发现做演讲的竟然是孙雯。
孙雯今天显然是打扮过了,略施薄妆,根据PPT内容,用还比较连贯的英语做学术报告。只要是专业内容,丁萱依旧听不懂,但还是能从PPT上看出,孙雯的报告是关于上次国际会议上关于国际旅行传播抗菌素耐药性的研究进展。
也就是这次参加完会议回来时,在本市机场刚落地,就发生了摆渡车自燃事件。孙雯的那名男同学还躺在医院的烧伤科病房里。
丁萱看着段律铭的背影——他对于自己的学生烧伤……是怎么想的?
“嘿,你是老板新收的学生?大几?”坐旁边的男生趴在桌子上低声问她。保研本校的学生一般很早就确定了导师开始在导师门下做事。
“不是,”丁萱有点尴尬,“我是艺术学院的。”
“董祥,谈谈你的看法。”前头突然传来段律铭的声音。
丁萱抬头,看到孙雯的PPT已经显示在“”页面,而段律铭已经转过身直接微斜坐在桌子边缘,手里拿着那罐咖啡刚刚送到唇边。
刚刚跟丁萱搭话的男生窘迫地站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不为例。”段律铭淡淡说,根本不分给董祥一个眼神,放下咖啡又问起另一个女生。
前排的一个男生悄悄转过头,朝董祥竖大拇指。“老板在前头,你都敢走神。”
丁萱咬咬嘴唇,垂下头,打开电脑。
组会结束,段律铭说可以离开之后,学生们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丁萱提起包去跟孙雯打招呼。
“你怎么跟段老师在一起?”孙雯正站在桌边关投影仪,小声问。
“我要写剧本,做采访。”丁萱冲她笑。
“走吧。”段律铭没管她还在寒暄,直接打开门。
“老师再见。”孙雯立马说。
“再见。”
出了报告厅,段律铭一边朝办公室走,一边问丁萱。“想吃什么?”
“不用了。”丁萱几步赶上来,借口理由已经到了嘴边,却在段律铭回头向她看来的一瞬间,思路停滞了一下。
“那就我定,西餐。”段律铭仿佛没听到她的拒绝,看时间才下午四点。“你回去准备一下,五点半出发。”
丁萱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将电脑放回宿舍,王秋还拉着窗帘在睡觉。光线很昏暗,丁萱打开台灯又有点无所适从,最后整理今天的笔记。兴许她以后可以把组会的情况写进剧本里。
五点十分,丁萱重新拎起背包,拿上钥匙出门。
夏末傍晚的天色依旧十分明亮,天边的斜阳红霞阵阵。丁萱刚刚出了一楼宿舍大厅,就看到路边黑色路虎驾驶座上刚刚把资料合上的段律铭。
他——知道她的宿舍?
丁萱隐隐约约觉得他肯定已经看过了自己的学生档案。
段律铭开车很稳,也很少说话。丁萱出于礼貌坐了副驾驶,在聊完最近的天气后,就找不到话题了。
而到了餐厅,丁萱才意识到段律铭说的请吃饭并不是她理解的下馆子。
市中心四十五层大厦顶楼的旋转西餐厅,现场有人弹钢琴。而丁萱穿着帆布鞋工装外套,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坐下来后段律铭将外套交给了服务生。服务生随后拿来了菜单和酒单,看看价格都不低。段律铭让服务生介绍一下招牌特色菜品。丁萱暗地里松了口气,就按照服务生说的点了。
等服务生一走,丁萱看着窗外灰蒙蒙城市高楼大厦间灿烂的灯光,这里视野的确很好,九十分钟能把夜景看一圈。窗户反射的画面里,段律铭刚刚在喝水,放下杯子后,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并不避讳的打量让丁萱扭过头来,尝试打开话题。“段老师平时经常来这里?”
“偶尔,很少有时间出来吃饭。”段律铭简单地说,一天的工作下来他似乎也不疲惫,从容不迫就像是早上丁萱看到他时那般。
“哦……”丁萱在心里打了个转,“医学这行很忙——您为什么会选择学医?”
“不必用敬语。”段律铭靠在椅背上,顿了顿,“学医,算是少时梦想——退则救民,进则救世。”
对于这个回答,丁萱很是诧异,又问:“你的父母也是医生?”
“我没有父母。”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丁萱。
丁萱拿着水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幸运的是求学很顺利。”段律铭轻描淡写地说,又用很柔和的眼神看着丁萱,“你本科也在华大念的?”
“是。”丁萱点头,心里一沉。头灯的灯光映照在白色的瓷盘上,有点刺眼。她揣摩着,希望能不漏痕迹地将话题重新转回对方身上,又或者——
“我在剧本里需要写一个医学人物,所以汪老师——”她说道。
段律铭打断她的话。“男主角?”
“对。是一个……”她不自觉地抓紧了餐巾,“妖。男主角是妖,隐匿于人世间——老师你觉得这个主题怎么样?”
“我对这方面不清楚。”他直接说,“只能提供你关于医学的知识。”
服务生上菜了。段律铭微微一笑,又说:“不过,很有想象力。”这就是他的评价。
丁萱几乎是带着愕然而看呆了几秒。她第一次见到段律铭笑。虽然是很平静浅显的笑容,但他的确是笑了。回过神来,丁萱看着篮子里的面包,突然有种身处夏日下午,没有睡午觉还得混混沌沌赶论文的状态。
“当初你怎么没选择学表演?”段律铭问。
回忆起自己的求学生涯,丁萱觉得有点想笑,这种问题她见多了,“不喜欢抛头露面,本身性格也不适合。关键是——”她犹豫了一下。
“关键是,我妹妹学表演。”说完这句话,丁萱抬头看向段律铭总是显得很深邃的眼睛。这话她是第一次跟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外人透露。
“你妹妹?”段律铭显得很认真,仔细听她的讲述。
“对,她学表演,现在当演员。”丁萱咕哝了几句,皱起眉头,慢慢吞吞道,“其实,她不是我妹妹……是姐姐,亲姐姐。”
“进演艺圈后改了年龄?”段律铭柔声问。
“嗯。”丁萱慢慢点头,皱起眉头。
“我不会告诉别人,”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表情,“相信我。”他放下餐叉,眼神诚挚而认真。
丁萱几乎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的双眼转开。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十秒,她突然松开手,餐刀哐当一声落在餐盘上。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丁萱猛地起身,守候在附近的服务员甚至都来不及给她拉开椅子,她就匆匆朝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洗手间里,丁萱弯腰在感应水龙头下接水扑脸。冰凉的水珠从脸颊滑落,她这才慢慢找回自己一直被段律铭拉着走的思绪。混沌脑海中的浓雾渐渐散开,丁萱抬头,看到镜子里耳际碎发打湿滴水的自己。
天……这是怎么了?她都在讲些什么?
怎么那么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生活,将若棋的事情讲出来?明明应该是她打探对方的消息的……为什么反而是她竹筒倒豆子般讲出来了?
混混沌沌的脑子到现在才清晰起来。丁萱抹去眼睛上的水珠。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得保持清醒。
从洗手间出来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绕过其他桌客人朝窗边走去时,她看着正优雅地切牛排的段律铭,她有种错觉,似乎他手里拿的不是餐刀,而是手术刀。
她坐下,打定主意不再聊自己的生活,而段律铭也没再多问。
吃完饭,段律铭让服务生拿来外套,似乎就准备直接离开。
丁萱见服务生根本没提买单的事情。“还没开单?”
“不用买单。”段律铭穿起他黑色的外套,立起衣领,握住衣襟抖抖,侧头稳稳地看她,“我是老板。”
丁萱掩去一闪而过的惊讶,没有说话。
出来大厦,丁萱以她还要去趟超市的理由,委婉拒绝了段律铭送她回家的好意。段律铭也不多说,开车直接离开。
丁萱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街角,转头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临近十月,夜风终于带上了凉意。
他……真的就是她笔下的他吗?
丁萱还在迟疑,但是能对上的细节却又那么多。她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过幸好的是,她接下来会有两周的时间来探寻。
今晚她不打算回学校,想回家。虽然在家也是一个人,但也算是无拘无束地放松。虽然是本市人,但丁父常年在海上油气井工作,平时不怎么回家。积攒多年的积蓄换来了一个小区的两室一厅,五年前交房,现在还有五年贷款。
回到家,已经疲惫得走不动。丁萱在房间拿了换洗衣服就去了浴室。半小时洗漱完后,她只穿着件白色背心,再加一条灰色运动短裤就出来,打开一瓶酸奶,拔掉手机充电器,划开手机屏保,给若棋打电话,问她在干嘛。
“刚刚过一个收费站啊。”若棋在那边打哈欠,“去参加一个什么酒店的开业仪式。”
“让司机别疲劳驾驶啊。”丁萱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柜子。
“知道知道,”若棋没放在心上,“一个小时就到了。你在干什么?哐哐当当的”
“找U盘,记得是放这里了。”丁萱叹气,“明天又要去见张监制。”她又拉开抽屉,“奇怪,怎么找不到了。”
“地中海还真是有完没完啊——是不是看上你了?”
“怎么可能?”丁萱笑,视线余光里突然模糊看到什么,她刷地站起来,眼前突然发黑。
“喂?怎么了?”
“哦……没什么。”丁萱揉揉眼睛,松了口气。
眼花,她竟然把阳台边上阴影里的晾衣杆看成了段律铭。
“咦,U盘怎么在桌上。”她看到餐桌花瓶旁边竟然就是U盘,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放到这里来了……”
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半开着。虽然没有风,可吊兰下的一串海螺风铃,在叮铃叮铃轻轻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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