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又是一个夏天,六月树荫蝉鸣阵阵。
丁若棋站在二楼窗口,看着楼下新栽种的广玉兰。远远不知哪里传来装修声,电钻一阵一阵断断续续响起,纵然在空调房里也发燥。
钟医生推开门进来,客气熟稔地打了声招呼。“喲,来了?”
“嗯,”丁若棋转身走过来,并没坐到沙发上。昨晚拍戏杀青,她就连夜赶过来了,脸色有些疲惫,但一直脊背挺直,很精神。
“出院手续都办好了?”钟医生将病历夹放到桌上。
“还没。”丁若棋皱起眉,犹豫道,“能不能再让她多住一段时间?半个月就行。”
钟医生一愣,随即像是开玩笑般笑道。“谁还想在医院多住的?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精神病医院。”
“因为马上就到我妹妹前男友的忌——”丁若棋扭头看着励唯安也不敲门就推门进来,“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丁萱今天出院?”励唯安朝钟医生点头打招呼,又看了一圈,“你爸没来?”
“没有,”丁若棋特意让丁父留在家,因为她想跟医生商量让丁萱在医院再多呆几天,“你女朋友呢?”
“她跟家人去斐济度假了。”励唯安并不想多说,便问医生,“现在就可以出院?”
“我想让她再多呆两周。”丁若棋说。
“多呆两周?你不至于吧?”励唯安拽着车钥匙站到她旁边打量她神色,“她病情已经得到很好控制了。”
“说了你也不懂。”
“还是今天办理出院手续吧。”钟医生坐到桌子后面,打开电脑,进入医院信息系统,更新患者信息,显然他是明白丁若棋没说出口的理由,“今年把这日子躲过了,那明年呢?后年呢?不可能每到这时候就送医院来。虽然出过问题,但丁萱是个很坚强的人。作为患者家属,你要相信她。”
丁若棋紧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最后才突然扭头朝门口走。“那走吧。”是她压下父亲的不忍,铁了心将丁萱送进医院的,那么也将是她将丁萱接回家。
办理手续其实很快,随后穿过一道道铁门,再上楼,绕过走廊,终于到了丁萱的单人病房。有个护士才走出来,看到他们便没关门。
走廊上光线有些暗,房间里明晃晃的光亮照射出来,在地上形成了变形的长方形。
励唯安走在丁若棋身后,抬头,视线越过她头顶,看到了室内坐在窗边的丁萱。
阳光落在她身上,映照得她的脸愈加白净,不带一丝血色,耳边头发束起来扎到后面,自然垂落,与后背披发混在一起,带着光芒下的浅棕。她瘦了很多,瘦到手背上青色血管明显,不过也有打针的原因;鼻梁上也架上了一副眼镜,因为视力模糊,而这是抗精神病药的副作用。她静静看着窗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那个世界,谁也进去不去,谁也不了解。
一直低气压的丁若棋在踏进门的刹那间就跟导演喊开拍一样顿时阳光满面,笑容挂在唇边。
“阿萱?”她的声音也很高昂,大步走过去弯腰告诉妹妹,“今天可以出院了哦。医生告诉你了吗?”
“我知道。”丁萱慢慢回神,浅浅笑了一下——大概是在笑,因为她的唇角的确弯了一下。她看向桌边,那里放着护士早上帮她收拾好的行李。
“唯安也过来了,”丁若棋立即说,生怕气氛不好,“你还记得他吗?”
丁萱看向门口走过来的那人,直到他走近,她才站起来朝他伸出手,依旧带着像是风就能吹散的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励唯安握住她温度有些低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他自己都说不清。
“好了,咱们走吧。”丁若棋拉起行李箱,但是立马又问了一句,“今早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丁萱淡淡道,已经司空见惯。
……
回到家正好赶上吃午饭。丁父已经退休,这两年老了许多,头发半白也没染,看到丁萱平安回来,一个劲地说好,转身一边擦眼睛一边去厨房。而励唯安也跟过来了,客气客气也就被丁父留下来吃饭。
丁父在厨房里忙,丁若棋把丁萱房间的被褥铺好,出来后看到丁萱坐在阳台小板凳上,给几盆多肉培土,这是她住院期间培养起来的爱好。励唯安蹲在她身边,很认真地和她聊着天,偶尔递一下铲子。
“这个是碧光环,就是以后会长成兔子头的那种,有两个长耳朵。”
“我还以为是熊童子。”
“熊童子是这盆。”丁萱拖过来另一小盆多肉,“胖胖的像熊掌。”
丁若棋看了一会儿,进厨房去帮忙了,端着菜出来时差点跟励唯安撞上。
“过来,有事跟你说。”励唯安拉着她走到门边。
“什么事?”丁若棋狐疑。
“丁萱是不是之前写了个剧本?我听大夫说的。”
丁若棋刷地拉下脸。“你想干什么?”
“把剧本给我看看,或许能合作。”
“以后最好少提这事儿,在丁萱面前一个字都不许提。”丁若棋直接为妹妹做了决定,“她以后不干编剧这行了。反正也不缺钱,段——”她不情愿提到这个名字,但还是说出了出来,“段律铭失踪之前把他所有资产全部转到丁萱名下了。她比我有钱。”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把她送医院。段医生失踪了我也很难过,但是她跟魔怔了一样又是写大纲又是写剧本,还天天到处跑要看段律铭有没有‘按照她的计划回来’,你忍心现在又提起这个吗?”丁若棋吐出心中不快,“段律铭出海失踪两年,眼看马上就要宣告死亡。这节骨点我担心她还来不及。”
“好吧,”励唯安本也是出于好心,“就当我没说。”
饭桌上菜色很丰盛,都是丁萱爱吃的。但还是因为平时吃药的副作用,她肠胃不好,也只能挑些青菜和鸡蛋肉末。
“我下午想回学校一趟。”丁萱舀了一勺海带冬瓜汤放到碗里,压根没要汤里的排骨。
这话一出,其他三个人齐齐落下筷子。
“过几天吧,先在家好好休息。”开口是丁父。
“汪老师马上要去英国做访问学者了。”丁萱说,没察觉桌上的异样,这话是上次汪宁到医院看她时说的。而丁萱已经休学两年,回去办手续肯定要经过汪宁的。
“我下午开车送你去。”励唯安清了清嗓子。
“不用,我自己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丁若棋说。
“我一个人去。”丁萱强调,随后就不说话了。
丁若棋和父亲两两相视,低头吃饭。
……
华大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花坛边停着一排乱七八糟的自行车,树干间红色横幅在风里抖动,外卖小哥骑着车飞快经过,操场上有国防生在烈日下训练。
丁萱提着自己种出来的漂亮熊童子,在院楼大厅电梯口碰到了两个女学生,问她汪宁的办公室在几楼。
“三楼。”她说话很是慢条斯理,“我也去找她。”
“我们是找汪老师咨询保研的事情。”其中一个女生咧嘴一笑。
“反正我只申请保研,如果保不上就不读了。”陪她来的短发女生划着手机,“读书也没多大意思。咱们院还有个学姐读着读着读疯了。啧,真可怜。肯定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这么说不好吧?”她同伴说,悄悄撇一眼这个跟她们同样是找汪宁的学姐。学姐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仿佛没听到一般。
“是事实啊。”短发女生摊摊手,走出电梯,“我又没瞎说。全校都知道有个学姐读书读疯了——”
已经快博士毕业的王秋恰好站在门口等电梯,看到丁萱简直不敢相信,脸上的笑容还没形成就立马刹车,“你们胡说什么呢!”
两个女生吓了一跳,诺诺喊了声。“王老师。”王秋经常给她们代课。
“王秋。”丁萱声音不大。
“你来了怎么不提前通知我。”王秋突然吸吸鼻子,朝她伸出胳膊。
丁萱很高兴地跟她拥抱了一下。
到了汪宁办公室,王秋也跟着进来了。而两个女生坐在外面的沙发座上等。
汪宁看到丁萱过来,很高兴,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又是倒茶又是从柜子里翻出女儿上次过来时留下的小零食,又是将丁萱带来的熊童子摆到桌子上,随后才坐到丁萱身边,关切地问:“身体都恢复了?”
“嗯。”丁萱点头,朝杯子吹了口气,杯子里绿色的茶叶缓缓旋转着沉下,“想趁您出国之前,过来商量一下退学的事情。”早在汪宁上次去医院见她时,她就说过这件事了。
“你要退学?不读博了?”王秋惊讶,别是刚刚听那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才决定的吧?
“不想念书了。”丁萱静静说。
“那多遗憾啊,咱们专业博士点现在可是国家重点……”王秋的声音越来越低。
“没事,不读书就不读书,”汪宁体贴地拍拍丁萱的腿,“这边我先帮忙办好手续,过两天你来签个字就好。其他不用管。”
“谢谢老师。”丁萱握着杯子,笑得像某些小动物,让汪宁想到了兔子或者梅花鹿。
“跟我客气干什么。”汪宁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个人,眼眶顿时有点红,但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开玩笑道,“我要是早结婚啊,女儿差不多就跟你一样大了。”
临走,汪宁送她到院楼大厅,终于是忍不住说道:“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生活总是要前进的。好好地生活,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这会是他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丁萱点头。她在笑,眼睛也弯起来。
她没有哭。
从院楼出来,丁萱接到了丁若棋的电话,问她在哪里,让她办完事情就回家。丁萱朝校门口走去,但到了岔路口,她脚下一转弯,朝右边的路走去。
她在医学院楼下站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尊雕塑。
久到她已经开始疑惑故事的真实。
路边的柳树下,一对新人在拍摄婚纱照,新娘提着裙子笑得特别灿烂,老公站在她身后摸着头,跟摄影师沟通着拍照姿势。
是孙雯。
丁萱推了推鼻梁上有些滑落的镜架,看着洋溢着幸福的新人。驻足片刻,再次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后一家人坐在阳台上乘凉,看凉如水的夜空,看一闪一闪而过的飞机。
“你的下巴怎么了?”丁萱依旧在摆弄她的花花草草,这时才注意到丁若棋的下巴跟以前不一样了。
丁若棋坐在藤椅上晃着,跟父亲下棋。“把假体拿出来了。”
“……”丁萱想了想,“那要是观众发现了——”
“爱咋在地,我才不管。不喜欢我拉倒。”丁若棋没有抬头。
“演员有实力才长久,长得再好看也还是会老。”丁父说。
“等等我悔一下棋啊。”
“你哪天走?”丁萱又问。
“不走了。接下来直到过年我都没有接戏。”丁若棋说,“好好休息。”其实是为了陪陪丁萱。而且……她现在也不像曾经那么在乎某些东西了。接好戏,拍好戏,身体健康,家人健康,这就是她所有的目标。
她早就打定主意,以后不会结婚。因为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她完全不需要男性所能在生活中提供的依赖与支撑,工作之余可以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生活充实而独立,精彩而自由。作为独立的人格,她不接受这个社会灌输给女性的婚姻观,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更不要求自己去做一个模范妻子,或者标准母亲。她就是她,会按照自己的打算走下去。
“好看吗?”丁萱举起一盆桃美人。
“好看。”丁父总是很捧场。
“太肥了。”丁若棋说,“更红一点才好看。”
“你说的那是染色的。”丁萱小心翼翼将花盆放到花架上。
丁若棋托着下巴看着专心致志的妹妹。“要不然你去开个花店吧,我觉得挺适合的。”
“我想过啊。”丁萱若无其事地说。
“真的假的?”
“再看吧。”丁萱又说,举起另外一盆月亮仙子,“这个漂亮不?”
“没刚刚的胖子好看。”
“那个胖子叫桃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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