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明军忙于屯田事物,清兵龟缩不出,双方在贵州安庄一线的茫茫大山中,上演了一场贵州无战事的河蟹戏剧,看起来倒也是其乐融融。
可是,在接近年关的时刻,广西提督线国安却怎么也提不起喜庆的兴致,仿佛总有什么东西悬在自己的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然后自己便真的为清廷肝脑涂地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全是昆明的那场战事给闹的。
虽然昆明战事已经尘埃落定,但是他所泛起的涟漪却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久久不肯停歇,一圈接着一圈,将整个大地都晃动了起来。
广西的线国安便处于最接近震源的那一处涟漪之中,虽然暂时还没有遭到明军的攻击,但他的恐惧之心,绝对不亚于刚刚在安庄一线同明军进行了一场血战的贵州提督李本深。
从那一份份战报里,从那极其简短的字里行间,他能够分明的感触得到昆明战事的惨烈,一幅幅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活灵活现的勾勒了出来,就像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
不过,对于普通士兵来说,他们可没法看到这等同机密的战报,而且就算把战报递给他们,恐怕也不会认识上面的字,所能依据的唯有口口相传的传言了。
可是,这些传言又怎么比得上,直接看见清军溃兵来得震撼呢。
如今,就有这么一群士兵逃回了广西,用他们自身的遭遇和狼狈的形象,给予广西绿营以最直接的视觉冲击和最深刻的榜样教育。
但见他们刚刚回来,便用脏兮兮的双手一把抓起两团米饭,大口咀嚼起来,瞧他们的模样,仿佛是十几天没有进食的饿鬼,浑身上下,再也称不出二两肥肉,地地道道的皮包着骨了。
这些人都是线国安滞留在云南的士兵,在广西绿营之中,有的是这样那样的关系,如今遭难回来,更是引起了众多绿营士兵的集体围观。
众人看着他们的模样,一片讶异,是什么样的洪水猛兽,能够追得无恶不作的清兵,连抢劫吃饭这样重大的事情都来不及进行,便慌不择路的辗转千里,一刻不停的逃了回来。
这个时候,那些溃逃回来的士兵酒肉饭饱,看着围观的士兵,打了个饱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说道,“看什么看,我们这还算是好的,至少自家的脑袋还挂在脖子上,可不比那些八旗兵,被明军活活的围杀至死。”
众将士一听,忙不迭的问道,“你们究竟被多少明军围攻,二十万还是三十万,八旗兵怎么说没就没了!”
其中一名溃逃回来的士兵一阵嗤笑,用竹签挑了挑牙缝,然后“呸”的一声,吐出一丝饭团的碎屑,说道,“还被围攻呢,人家明军人数还没我们一半多呢,而且压根儿没空搭理我们,直接朝着八旗兵的大营杀过去的。”
这群绿营士兵听得瞠目结舌,结巴着问道,“你说明军直接……直接冲八旗兵杀过去了。”
看着他的模样,那名溃逃回来的士兵,狠狠的睨了他一眼,就像是看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说道,“真是没见过世面,人家明军说了,他们打的就是八旗兵。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们还回得来吗?人家总兵李茹春现在都已经投靠明军了,当了个什么先锋营的头目。”
“乖乖也,连八旗兵都不怕,这些明军该有多恐怖,该不会是三头六臂吧。”
那名溃逃回来的士兵也没有多解释,任他们自个去想象吧,有时候还是要保持点神秘感才好,反正连八旗兵都败了,他们就算逃跑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就在此时,一名士兵突然冲进来,大声嚷嚷着说道,“不好了,明军杀进广西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刚刚抓住饭团的绿营士兵,手上一个哆嗦,米饭掉在地上,然后也不顾肚中的饥饿,撒腿就跑。
这时,其他几名经历过昆明战事的绿营士兵也跳将起来,做出同样的动作。
看着他们的模样,连带着那些没有经历过昆明战事的绿营士兵也是一阵惊慌,不自不觉的就要跟着他们一起跑去。
这个时候,刚才报信的那名清兵一阵大笑,指着他们狼狈的样子,然后在那里说道,“明军是杀进广西了,不过只是从咱们安隆过了一下路,然后便向广南府一带屯田去了。”
听到那名清兵的话,众绿营士兵一阵唾骂,刚才可把他们吓的,那可是打败了吴三桂和八旗兵的强悍军队,哪能这么随意的玩笑。
不过,当他们听见明军要去屯田的时候,也是心下大安,便没有怎么责怪刚才哪位吓唬他们的清兵。其实,对于屯田一事,他们很是知道其中的利害,一旦明军聚集了足够的粮草,便会发动更加凌厉的攻势,可是他们宁愿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暂时先把这个年关躲过去,也不愿去思考将来。
抱着这种心态的可不仅仅是低级的绿营士兵,就连身为提督的线国安也同样是既心怀担忧,又暂时找到了安全感。
当日三路大军进攻西南,清兵军势何极强盛,而他会同赵布泰北攻贵州,一路势如破竹,但短暂的分别过后,居然成了一场生离死别。
固山额真赵布泰、提督张国柱、吴三桂藩下的杨珅、石国柱,一个接着一个陨落,最后连吴三桂自个也陷入战败身死的境地,说起来不能不让人一阵感伤。
其实,这并不是因为他与吴三桂等人的感情有多好,实在是因为兔死狐悲,生怕接下来便该轮到他了。
所以,一封接着一封请援信被他递向京城,不住的强调着这样一个严肃的事实,一旦明军屯田后,必然能够更快的聚集粮草,到时候定对广西大举进攻,当双方交战之时,凭着他一个提督,恐怕抵挡明军不住。
所有的求援信都经过了文官的润笔,务必做到情真辞切,感人肺腑,可是,那些华丽的辞藻,对于顺治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全部的求援信递过去,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效果。
线国安其实早便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听说朝廷那边闹翻了天,皇帝叫嚷着要御驾亲征,群臣疯狂劝阻,现在还在折腾,一时半会肯定不会理会他了。
不过幸好,明军粮草匮乏,无力发动更进一步的攻势,否则广西危矣!
此刻,线国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最大的安全感来自于孙永金传递的半真半假的信息,实际上,他已经渡不过这个年关了。
明军缺粮确实不假,为了救济云南百姓,会花去大量的粮草更加不假,但是,没有人能够想像得到,孙永金的高产农田在这一年里究竟生产了多少粮食。
虽然仅仅凭着这些粮食,要想供应整个明军的军事行动有点困难,但是发动一次小规模的军事冒险,还是可以做到的。
当所有的人都被贵州异常宁静的前线蒙骗时,大股的明军以屯田的名义悄悄的朝广西方向转移。
李定国先是带着大军从广西安隆过境,顺带招降了当地军队,然后进入广南府境内。
当所有的清兵都以为他真的是要去屯田,可以欢欢喜喜的过上一个热闹年时,李定国于除夕之夜,率众而出,直直的朝前线的清兵猛扑过去,孙永金的火枪骑兵在前,贺九义的南宁兵在后,措手不及的清兵当即崩溃,满桌子的酒席被摔了一地,然后仓惶而逃。
李定国乘胜追击,只杀得这股清兵哭爹喊娘,如果不是线国安及时堵住明军的攻势,说不得他这个提督已经踏上了黄泉之路,接过了孟婆之汤。
当双方的战线再度稳定起来的时候,广西半境失陷,线国安损失近半。
在清兵大营中,线国安看着如今广西的版图,欲哭无泪,就是吃了一个年夜饭的功夫,明军便占下这么大的一个便宜,他们怎么连过个年也不肯消停呢。
孙永金的火枪骑兵在离去之前,更是甩下一句话来,“咱们就是要屯田,也要跑到清兵的家门口来屯。”
听到那些火枪骑兵的话,线国安气得七孔冒烟,明军什么时候这么拽了,就算是孙可望、李定国发动西南反攻,连创桂林大捷、衡阳大捷的时候,也没这么拽过。
不过,就在他想到桂林大捷的时候,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当年他镇守南宁,桂林被围之后,他立刻率部救援,但依然被明军攻破省城,孔有德自杀身亡。
当日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他该不会重蹈孔有德的覆辙吧。
幸运的是明军确实无力发动更加强有力的攻势,虽然攻破了广西半境,但是收集到粮草不多,不得不暂时停顿进攻,收兵休整。
同时,在川南一带,与线国安合着眼泪吃完年夜饭不同,这里的清兵将领可是一日三惊。建昌一带,明军经营日久,在这里有着深厚的基础,当年蜀王刘文秀更是在这一带布置重兵,准备北伐收复全川,只是随着孙可望内犯,不得不放弃。
后来清兵入滇,驻扎建昌的冯双礼誓死不降,可惜部将狄三品叛变,这才导致川南全境沦陷。
不过,这里毕竟是明军的一个重要基地,驻扎着大量的军队,当孙一率领大军逼迫过来的时候,这些投诚兵根本无心作战,不是投降,就是倒戈相向。
因此,只要孙一发动进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骚扰,也会让这些清兵将领恐慌莫名。
清兵四川巡抚高民瞻更是满怀忧虑。
吴三桂带领清兵入滇之后川空虚比广西更甚,如果不是幸运的招降了川南的明军,说不得他们连抵挡川南明军的攻势都是一个问题。
可是,随着吴三桂在云南的惨败,明军士气大振,那些投诚兵军心不稳,哪怕是明军最弱的一个兵团,孙一带着一小股不能称之为军队的军队前来恐吓一番,都能引得大批的投诚兵反正。
如今这些投诚兵已经不是他功劳簿上最耀眼的一笔,反而成了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把他炸个灰飞烟灭。
他在成都城里思量了许久,最终打定主意,在年关过后,遍邀川南投诚兵将领,集聚一堂,好酒好肉的全都拿了上来,在相互说了一番恭维的话之后,高民瞻拿起酒杯,说出了此次宴席最为重要的一句话,“各位大人,马惟兴、塔新策等人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听过吧。”
众多投诚兵将领先是面面相觑,然后脸色一沉,冷声说道,“巡抚大人,咱们都是粗人,不会这么多歪歪绕绕,你有话,就请直说吧!”
高民瞻心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弄到点什么东西是绝对不行的,于是也不客气,显得很自然的说道,“诸位大人休要动怒,其实本巡抚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将家眷安置在成都府内,如此一来,同贼人作战之时,才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狄三品听到他的话,咽了一口苦水,这根本就是人质嘛,不过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随意的说道,“巡抚大人这是不信任我们。”
高民瞻也是苦笑了一下,这件事情本来是准备缓缓实行,这样才不会在投诚兵中引起太大的反弹,但是现在却不能不如此暴躁的行事,于是也是摇着头说道,“非是本巡抚不信任诸位大人,实在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狄三品依然是苦笑了一声,他其实已经可以猜想得到高民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清兵的宴席,向来是宴无好宴。可惜,一步走错,便再难回头,如果他能多坚持一会,坚定的跟在庆阳王冯双礼后面,或许便能支撑到孙永金的腾越大反攻了。
如今的他已是不忠之臣,重回明军纵然不死,肯定也不会大用了,就像那个杨威一样。
高民瞻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相信狄三品一定会妥协,只要有他带头,其他的自然可以慢慢解决。
可是,正当他满怀希望的时候,却听见狄三品很强硬的说道,“如果我们说不呢。”
高民瞻脸色大变,拿起的酒杯“哐”的一声落到地面上,顿时,清兵蜂拥而入,冲进酒席之内,将这些投诚兵将领团团围住。
这时,众人方才听见高民瞻缓缓的说道,“如果诸位大人不肯配合的话,那么只好委屈了。”
狄三品处变不惊,依然好整以暇的坐在席位上,对着高民瞻说道,“巡抚大人,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不要紧,都是一些粗人,向来命贱,可是如果巡抚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可惜了。”
高民瞻一听,便觉得有点不对,问道,“什么意思!”
狄三品依然还是那样的好整以暇,缓缓的说道,“我的意思这么明显,难道你还听不出来么,就是告诉我的弟兄们,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狄三品在一边说话的当口,一边从长鞋中掏出一把短刀,当即便向身边的一名清兵刺了过去。
那些被高民瞻邀请过来投诚兵将领更是掀翻了桌子,纷纷露出隐藏起来的兵刃,同那些涌进来的清兵进行厮杀。
高民瞻原是埋伏别人,那里料到会变成这般情景,心中大恐,眼珠子贼溜溜的一转,便要从后门溜走。
可惜,狄三品虽然在与人厮杀,眼睛珠子却一直都在看着他呢,眼见他要逃跑,立刻拼杀过去,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轻轻松松的将他俘虏,然后一声大喝,“不想你们的巡抚大人送命,就都全给我滚出去。”
一声喝下,全场皆惊,那些清兵犹豫不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高民瞻如今被抓在狄三品的手上,只觉得裤裆底下一湿,一边挥着手,一边嘶哑着说道,“滚,还不给我滚出去。”
正在他嘶哑的大声喊着之时,一个更加惊慌的声音传来,远远的在院子之中就喊了起来,“巡抚大人,大事不好,狄三品等人的亲兵在四处纵火。”
狄三品听到之后,哈哈大笑,一边把高民瞻抓得更紧,一边大声喊道,“你们巡抚大人正在喝酒呢,你在院子里回话便是。”
刚刚还在同这些投诚兵将领厮杀的清兵只觉得一阵恶寒,心想外面的传信兵应该没那么蠢吧。
可是,他们那里想到,外面哪位朴素的清兵在院子里铿锵有力的喊道,“喳!”
喊完之后,似乎还觉得很得意,“砰砰砰”的跑了出去。
那群刚刚还在同狄三品等人厮杀的清兵顿时集体晕倒,可是巡抚大人落在他们的手上,上又不敢上,撤又不敢撤,就在那里傻呆着。
紧接着,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传来,“巡抚大人,大事不妙,川南叛军攻城。”
听到这一个消息时,高民瞻便知大事不妙,果然,不久之后,一个更加让他绝望的消息传来,“狄三品的亲卫打开城门,接应川南叛军进城,我军已经抵挡不住了。”
高民瞻还没有听完,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足无力,在狄三品的劫持下,都差点瘫软过去。
当他被狄三品弄直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
至此,狄三品率川南、成都归降明军,清兵再度收缩于保宁一带。
正月,孙一率部进驻“满城荆棘”的四川省会,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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