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虚空大业第一章何日是归程(上)
大隋大业十年九月二十,东莱。
自打一入秋,这登莱地界就没少了雨水,连天雨一下就是三四天,而今虽说难得放了晴,浓重的水汽还是捂得草房里、野地上都是一股馊臭的霉味,倒是这海边上还有几分夹着海腥味儿的清风。
也就是冲着这点想头,吕大用才拎着长矛,跑到大海边来吃风,要知道,他们这些民壮募夫平常可没这个雅兴到这水城边沿的山上巡查。这地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除非是给猪油糊了心,要不几百艘五牙战舰堆在山后,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水匪海寇敢来撒野?
“操他的,这山上风还真邪……啊!”
骂骂咧咧的叫嚷,在吕大用的身后蹦了出来,紧跟着就是一声裂石的哗啦响动,吕大用脸上一紧,回头看去,山崖边上,只露出一对胳膊给人牢牢扯住,上面俩人正吭哧吭哧地向上使劲儿。显是那嘴上没把门儿的汉子给山风吹歪了身子,一脚踩在了虚地儿上。
“呸!”
吕大用一口浓痰啐在地上,低骂了一句:
“狗日的牛二,眼长到屁股上啦?”
言罢,却也回头蹲下身,伸手去拽这牛二的胳膊,不料,崖下却猛然爆出一声杀猪似的大叫:
“我的天爷,西边咋有船来?那是……”
“母亲,瞎叫唤个啥?这年月哪儿有船来?”
吕大用是当年“番上”去过东都的明白人。也是这几个募夫地头目,眼界宽,知道这时节已是天下大乱了,除去年里来得两艘新罗贡船,这海口子里就再没来过旁的番国的船舰,现下哪能有帆影?有这心气儿,嘴上自然客气不起来。
“吕叔……确实有船。还不少哩!”
这会儿,却不是一个人言语了。身后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指着西方,一通跳脚。吕大用半信半疑,抬头望去,分明有一丛帆影自海平面上缓缓露出,只那第一排,就怕不有十来艘大舰。
见着情景,吕大用也慌了神。挥起手里的矛杆,冲着刚爬上来的牛二屁股一通乱抽,大叫着回营禀报。这份惊恐,自然也是会传染的,一众募夫一时间吱哇乱叫地窜下了山道,那劲头速度,竟如下山的猛虎,出水地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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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武安郡邯郸县外三十里,打虎坡。
“狗子哥,这是第几趟了?”
并不陡峭的山坡上,一个因为消瘦,脑袋显得格外大地半大孩子,下意识地低了低头。趴在草叶子上,怯生生地向身旁同样瘦小的大男孩问道。
狗子斜眼看了看对方,强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答道:
“俺也没数清,就看着一丛丛的大旗飘过去,这都后晌了,咋还没走完?”
耳听着狗子跟他说话,那孩子眼里的光彩却一点点地淡去,那颗大脑袋也偏了回去,歪倚在草地上。喃喃念道:
“狗子哥……你看这满地的草叶。要是能吃该多好啊!”
说着,鼻子也凑到了手边掐断的草茎上闻来闻去。看他两眼,竟满是莫可名状的贪婪和憧憬。见他这模样,狗子可不敢犹豫,上手打落了他满手地草叶,强压低了声调呵斥道:
“生子,你不要命啦?这东西吃了要拉死人的……”
也不知是打得疼了,还是别的缘故,那生子竟自抽泣起来。狗子两眼立时瞪得老大,左右看了看旁边密密麻麻趴着的袍泽,无比迅捷地捂住了生子的口鼻,厉声骂道:
“你作死吗?!”
说着,手里的矛杆就要抡起,不想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那两指粗的松木杆子再也动不了分毫,正要回头看去,耳边却传来一声叹息:
“狗子,生子还小,抗不得饿,算啦……”
“九叔……”狗子感觉自己的眼睛一热,肩膀却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只得猛一点头,抬起露出大半条膀子地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轻声问道:
“叔,皇上这里真有粮食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话音一落,狗子猛然感觉自己身上立时笼罩了无数道目光,那份灼热,比晌午的太阳还毒。
“咳……我哪儿知道,咱大当家的说有,那就有呗,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吃上一口热乎饭……”
九叔虽说着话,一张脸却从没转过来,只直勾勾地盯着坡下的官道,那里辚辚萧萧地就没断过人流,只是除了得得的马蹄声和沙沙的脚步声,却也再听不到旁地声音,就那么沉闷地,向南行进着。
“快看!来大车了!”
九叔的头颅突然昂了起来,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坡下。狗子和生子此时都忘了哭泣和疑惑,眼睛只顾着望向那丛丛人流中夹行着的一辆辆马拉大车。
“那车栏真高啊!怕不得装上千斤的粮食吧!”
狗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大嘴巴,傻呵呵地问了一句,却没有人回答他。不需要再看,周围的人们眼里,一样只有那一辆辆蹒跚难行的木栏重车,一样只有赤luo裸的贪婪。
“要吃饭的跟我上啊!”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伙儿如梦初醒般地疯狂起来。狗子和生子也不例外,一齐抄起那比他们还要高的木矛,发疯似地,向着那一辆辆大车扑去。
“敌袭!!!”
狗子耳朵里突然灌进了这么一个词儿,一里外地官道上。成群地官兵炸了营似地乱喊,紧跟着就是一声声能钻进骨头里的号角声响起,他的眼前,突然现出了一整排的寒光……
再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眼前一黑,就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一辆辆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大车,入眼处,不是堆积如山地粮食,而是一匹匹鬃毛扎着花髻的战马,正被自己地弟兄们拉下大车。
此时,大地震动了。
成百上千的铁甲骑兵轰隆隆地向这里奔来,而他却发现。自己除了眼皮,全身上下,再没有能够动弹的地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人笨拙地跨上战马、拉车驮马,转过山坡,远去。
而狗子的身边,眼前,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尸首。层层叠叠地撒在坡下,官道上,大车旁。生子的半扇身体,就搁在了那排头的大车辕上,他孱弱地肩头上,还嵌着一柄明晃晃的横刀。
不过生子手中的短矛。也捅进了一个官兵的肚子,两人近在咫尺,那官兵手中的大旗斜插在地,上面那斗大的一个“隋”字,却早被无数只泥脚踩得面目全非。
“值了,咳咳……”
狗子喃喃吐出几个字,跟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水汩汩地自他嘴里、鼻子里汆出来,将胸前染得更红。他的脑袋也愈发地昏沉,一个念头却一直萦绕不去:
“谁来给我紧紧肚子上的绳子。死了也不会觉得饿了……”
——邯郸贼帅杨公卿帅其党八千人抄驾后第八队。得飞黄上厩马四十二匹而去。——《资治通鉴※#8226;卷一百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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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仓皇响起的临敌号角,在东莱水城此起彼伏。原本充斥着精兵猛将的征东水军,却再无那份令行禁止的号令,四面八方的营地里,随之而来地,并不是严装警备的登船兵马,而是一阵阵更加惊慌失措的狼奔豕突。
“怎么回事?!”
前营总管金师提着裤子挑帘窜出了营帐,指画着周围的亲兵骂道:
“老子这里正干到一半,你们他的就不能消停点?”
“大人……”惶惶不安的亲兵双手捧上了佩刀,才说了半句,脸上啪地一声就挨了一巴掌。
“你快点!天又没塌,谁敢随便吹警号?!”
“是是是……”亲兵捂着脸,唯唯说道。
“是有船舰自西面来……”
眼见着金师的脸色变得煞白,亲兵声音越来越小,“据说有几十艘……还是大舰……”
“操!你怎么不早说!”
金师又是一个耳光甩过去,转身冲进了寝帐,兀自大叫着:
“披甲!上船……”
“是!上船,准备迎战!”
眼见着上官有令,亲兵腰杆顿时硬了不少,大吼着重复上官的命令,就要跑出去传令,却被金师自后面喊住。
金师再次挑帘出帐,脸色竟是不住变幻,手掌把在下巴上,低声说道:
“还是先关水门吧……”
“呃,是!”亲兵犹豫了一下,方才应命出去传令。而这边的金师,则狠狠咽了口唾沫,将腰带用力扎了扎,这才若有所思地钻进了帐篷。
小半个时辰后,金师登上了水寨地门楼,眼见着远处帆影重重,直向水寨逼来,却是无计可施,时不时地向左右看去,入眼处却满是部下将佐地期冀眼神。心说,还指望老子拿主意?前营只有八百留守兵募,老子有本钱敢做这个主?
“唉……早知道有今天,就该随荣国公去剿那些该死的流寇去……”金师抽搐着嘴唇,嘟囔了一句。
“大人?您说?”不料,一个不开眼地部下竟问了一句,金师哪里有好气儿,回头瞪了他一眼,心说,不论如何,总得看看对方的来头,回头逃回京师,也好给朝廷个交待……
想到这儿,金师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活络了不少,挺直了腰杆,招呼部下放艘小艇,去问问对方的来意。
可不等传令,金师耳后却传来一声大叫,那份兴奋,竟震得他耳底发麻:
“看……看他们的帆!!!”
金师回头看去,入眼处突然现出漫天金光,当先一艘重楼巨舰的主帆早已落下,一面巨大的绣金锦帆徐徐升起,正中那个巨大的“隋”字,却是越发看得分明。
长出了一口气,金师紧接着悚然一惊,失口大叫一声:
“莫非……莫非是他?!!!”
PS:歇了这么久,总算理清了思路,找回了感觉,蜡烛已经知道该给众位奉上,该给自己留下些,谢谢各位一直支持蜡烛的朋友,蜡烛在这里要说一句,蜡烛……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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