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兵逞东夷第四十二章巨变（下）
半身赤luo的高元，浑身上下的肉皮都在颤抖着，不是因为清晨的凉意，毕竟时值夏季，开发了数百年的平壤也没有参天古树为荫，那种辽东森林中的湿冷是难以得见的。况且作为北国的君主，辽东的苦寒他也是尝过的，真正让他感到不适的，是加诸于自己的难言屈辱，以及几年来天渊之别的反差。
身为一国之君，脚踏三千里山河，手握五十万雄兵，西有辽河为池，东有崇山为城，南北均有大海可凭，此等天时地利人和，却换来了今日肉袒负棺出京投降的结局，让人如何不恼，如何不忿？
只不过此时的情境，让他心里的千头万绪只能退回到腹诽的程度，因为他和他的臣子们已经接近了隋营，营外更早早列好了仪仗兵马，虎视眈眈地看着这支人丁单薄的队伍，端详着他因为衰老而有些褶皱下垂的皮肤。
只听一通战鼓震响，营门两侧身披铁铠的隋军骑队默契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可容五马并行的通道，得得的马蹄声迎面扑来。
“吁……”
随着一声尖厉的马嘶，高元身体猛一哆嗦，抬头看去，眼前竟多了好几位骑士，正自在自己的头顶挥舞着马鞭，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自己，看他身上的铠甲做工很是精细，胸口的护心镜上竟以错金法盘出了一只虎头，脖颈上环着的锦袍也是正经地蜀地经锦织就，单凭这身行头。也绝非常人。
看到这里，尽管对方未着官服，无从判断品阶职分，高元也自心中认定自己面对的是此部隋军的统帅，咋说自己也是大国的君长，主将出辕门亲迎也是应有之义。
而且按照中原招抚蛮夷藩国的惯例，接下来的戏码也应该是将军下马。为自己穿好衣裳，弃了棺椁。除了孝衣，带着一干降附贵人入军中小住，最后礼送入京才对。高元虽一辈子没进过中原，这些场面上的礼仪却也摸得门清儿，故而再是倍感屈辱，对自己地生命安全和日后的用度尊荣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地。
既不担心，冲着面前隋将屈身封表时的语调就很是轻松：
“罪臣上开府、仪同三司、辽东郡公、高句丽王元。谨拜于大隋平壤道行军总管大人帐下……”
一口夹杂着吴音的汉话自他口中滚滚而出，赤luo的后背却也只是微欠，一对犀利的眼珠子更是提溜乱转，心中默数着数字，揣测着眼前的隋朝将军会在自己数到第几个数的时候伸手搀扶。看那样子，竟比这战胜者地气焰也不遑多让。
见他很有些虎死不倒架的气势，分列眼前的几个隋将竟相视一笑，互相挑了挑大拇指。也不说话，呼喝一声打马又让出了一条窄道，只容二马并行。当先一人更一挥那蒲扇大小的巴掌，做了个请的姿态，毫不客气地喝道：
“总管大人军务缠身，无暇迎接。现在中军等候，请！”
高元闻声，猛然抬头，迎面触到的却是一片讥讽的眼神，心脏不由一缩，暗道，果真如乙支文德那老匹夫所说，这群隋兵与往日所见的“王师”大不相同，难道他们就不怕回朝后被皇帝治个失礼之罪吗？
话虽如此，人在矮檐下又岂能不低头？高元心中痛骂不已之余。眼瞅着两旁地隋兵逼了上来。哪还迟疑，一把甩掉了连在棺木上的素绳。掸了掸白罗冠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振袖就要大步入营，挺胸腆肚的威势，仿佛他还是个大国的君主，要去的也只是一处离宫别院罢了。
哪料想，身边地隋将竟是嘿嘿一阵冷笑，右手在空中虚劈了一记，四周的骑士若和符节地一声爆喝，“哗”地一声，成百上千支丈八马槊齐齐落下，五尺长的钢铁槊头登时横在了高元的头脸处，逼得他进退不得。
见此突变，原本一直在后面咬着嘴唇，攥着衣角的高句丽贵族们也受不了了，几乎个个都是一蹿老高，哇哇叫着就要扑前保护高元，反被如林的刀枪抵住，个别脾气倔强的和铁矛顶牛，洁白的素衣上，已经渗出了鲜血。
再看高元，老脸铁青，一对老拳几乎将指头攥得断了，牙齿也因咬得太紧而咯咯作响，看得周围的隋兵隋将都有些犯怵，毕竟是一国之君，到了这般田地还有如此的气焰。
不过气势、威严之类地玩意儿总不能当饭吃，尤其是在面对成百上千地刀枪剑戟的时候，僵持了不过几分钟地功夫，旁边就有缓过神来的兵卒按在了高元的肩膀上，几百斤的力道沉下，高元又不是铁人，哪里禁受得住，双腿不由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那当前的白面隋将更是促狭，两只小眼忽闪忽闪地眨了两下，俯身诡秘一笑，低声说道：
“大王上表都敢说自己是辽东粪土臣元，而今又肉袒出降，不过是膝行入营的小惩，能算得了什么？一闭眼，很快就爬过去啦……哈哈……”
说罢，竟是自己也忍不住兴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隋军将士早得了知会，眼前这光着膀子的老头就是高句丽的大王，眼见着当着自己的面趴倒在地上，这份虚荣哪里还忍得住，个个都跟着狂笑不止，直把高元和那一群高句丽贵族子弟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是无可奈何。
高元眼见无法可想，把心狠狠一横，真的一闭眼，开始在地上爬行起来，速度还越来越快。这番变化，落在那些高句丽子弟的眼里，更是奇耻大辱，片刻的错愕之后，便是纷至沓来的捶胸顿足，嘶声嚎哭。
这番做作，惹得隋军将士们更是兴奋，一个个唿哨大笑，好似看大戏一般，那份喧哗声息直飘出去十几里远。这之中，唯有一个异类，便是那白面隋将，脸上的笑意只是若有若无，一对眸子也没有落在高元或是哪个贵族子弟的身上，只一个劲地向着远处的平壤南门打量。
“操，这也能忍，不会是假的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低声自语了两句，白面隋将大手一挥，身后的隋军倭兵便一拥而上，鞭抽棍打地将那百十来个高句丽贵人赶进了营寨，平壤城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它巍峨的城门，自始至终没有再次开启过。
————
半个时辰之后，中军大帐。
一众将弁济济一堂，刘嵩高坐在胡床交椅之上，高声说道：
“此番出战，全赖诸位贾勇，将士用命，而今生获高元，成就不世之功，我等俱有荣焉！”
“总管运筹帷幄，鬼神莫测，卑职等不敢居功！！！”帐下众人都是出来混的，岂能当真生受了刘嵩的评判，各个拱手谦逊，顺带着一记马屁结结实实地拍上，总归是皆大欢喜才好。
刘嵩此时也是喜不自胜，双手挥来挥去地问道：
“以列位之见，时至今日，我等是否该班师回朝了？”
这话一出口，底下顿时炸了锅，当兵日久，哪个不想回家看看？就是那借来的一万倭兵，暗地里也少不了厌战思乡的心思，而今刘嵩宣之于口，又有哪个人不心动？
“大人，以卑职之见，当日我等来到这海东之地，凭得还是这护送高句丽王入朝的由头，而今使命达成，大人回朝必有封侯之赏，再在这蛮荒之地打转，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啊……”
探头出来的朱粲，话说得很是漂亮，一副为刘嵩着想的模样，两只眼睛也是直勾勾地盯着刘嵩，好似看了什么心仪的物事儿一般。刘嵩见状，心里恶寒之余，也是思忖不定，毕竟当日冒死兵谏，所为的并非一个高元，那阵冲动，归根结底还是想为后人留个平靖的中华东鄙。
可看手下人的心思，哪里有这个觉悟，眼见着目的达成，各个都憧憬着回国领赏高升，哪还管什么几十年后的鸟事。见此情景，刘嵩心中暗叹一声，口中惋惜说道：
“如今这平壤就在眼前，弃之不取……而且这高元究竟是真是假，本总管也没见过……”
“嘿！这有何难，请大人准我一个时辰为限，再借我几个随行的俘虏高官，是真是假，自有分晓！”一听刘嵩犹豫，朱粲等人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朱粲更是急急跃出，自告奋勇地抢这审讯的差事。
“嗯……好吧，我先见见这位大王，你办完事儿，直接过来。若是真的，咱们还得好好侍候，诈个城什么的……不过现在看似乎不成……若是假的，一刀砍了也就是了！”刘嵩也有些吃不准，含糊地交代完，目送着一帮子部下欢天喜地地离去，心里一阵长叹。
正感怀间，高元已给推搡进帐，抬头看去，上首交椅上端坐的，分明就是自己看到的那个白面隋将，虽则换了一身紫袍戎服，脸上那副嘲讽、促狭的表情，他却无论如何也改不了的。
“呔！你……你怎可如此戏耍……”高元愤然叫道。
“呵呵，成王败寇，我就玩你了，你能咬我？！”刘嵩嘿嘿一笑，挥袖扫了扫面前的桌案，高声说道：
“你敢拿我大隋子弟的尸骸筑京观，我就敢拿你这俘虏当猴耍！也让你们这些畜生知道知道链子在谁手里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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