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齐鲁贼炽第八章走马入长白(3)
“看这山川形势便知王薄也是一代人杰啊!”
揽缰而行的刘嵩指着身后渐行渐远的雕窝峪大发感慨,吴辰看了看他,又远望了一眼身后的峰峦,略带不屑地哼道:
“一看就是看门狗一样的人物。”
“哦?”
显然是两人经常这样讨论问题,刘嵩只是简单表示了下疑问。
“这地方确实易守难攻,可若是被强敌堵了出路,不也很容易便被困死啦?”
刘嵩一听这番议论,哈哈一笑不再接茬,心中暗道,吴辰毕竟不比陈光,操刀冲杀、忠诚可靠自是毋庸置疑,可若说日后为将,只怕很难让人放心,至少就天资悟性一项,他就差得远。
事实上,刘嵩本心里未尝不认为吴辰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关键处却很是不以为然,只是他前世今生的阅历远远多过吴辰,深知对于吴辰这样天资有限的人来说,只有皮肉受苦得到的学问,方才记得牢靠的道理,便也不去点破他的见识不明之处。
其实,他二人说及的雕窝峪夹处黉堂、黄花、凤凰三山之间,三面皆与高山相连,只在西北角山势渐缓,形成一处缺口,自此而入是长达三里的宽阔深谷,若论形势,确如吴辰所言的闭塞难通。
而且缺口处低矮平缓的山势在外敌铁蹄面前好似美女胸前袒开的衣襟,只需轻轻一抚。内里地一切便一目了然。不过王薄可不是娇滴滴的江南佳丽,铁匠出身的他也没有任人采摘的旖旎心思,占山不久,他就开始在峪口东西两侧的山脊上建起蜿蜒数里的石墙,这两道下依山势耸立的两丈高墙合龙成就了宽不过十丈地石门险隘。
天然的险峻和人工地修筑无疑打造了一座天然之城,山门之内更遍布山涧、泉水,困守其中也不虞敌人截断水源。若是粮储丰足,就是守上个十年八年也没难度。
而且当今天下四处是造反的义军。任哪支官军也没有在山间死耗一两年的胆量,纵然是领兵的将领有心,郡县的粮仓怕也支持不住,因此王薄的选择似危实安,也绝对称得上是枭雄见识。
不过,相比雕窝峪令人望而心悸的险峻,身后鱼贯而行地义军队伍在刘嵩看来却十分碍眼。缺旗少帜不说。行军路上更是纵无行、横无列,三两相熟的士卒勾肩搭背地停停走走,一路上更时不时地传出阵阵yin贱的笑声和女子受惊的尖叫。
刘嵩见这情景,暗自摇了摇头。
长白山的“义”军虽然号称十万之众,王薄走后却没个首领,人马分属孟让、左君行、左才相三人,号令既不统一,装备训练自也参差不齐。军纪废弛的程度,恐怕就算是清末的八旗兵也难忘项背。
当然,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农民起义,在占山为王地阶段还真少有“仁义之师”,倒是多有像黄巢一般,称了皇帝之后反倒满地吃人的禽兽军队。
十里八乡的抢掠在“义”军们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拉杆子造反的长白山泥腿子们就算再怎样疯狂地打家劫舍,财力、积蓄也比不得大隋朝廷,别说是驮马甲袍,就连单刀弓箭在数十年来杨氏父子对民间武器的管制下也没法人人配齐,刚刚刘嵩眼前便走过了不少手里只有柳盾和尖头木棒地排鑽手。
说起来,义军的众位首领未必没有服过兵役、当过边兵,但天下承平日久,往日的大敌突厥、吐谷浑也已可汗俯首、不兴刀兵。即使是戍边的军人也难有出城野战的机会,这些目不识丁的戍卒们又哪里懂得行军作战的学问。
所以,义军上下一直没有形成严密的组织。大头领之下是小头领。小头领之下是小头目,各自统领着少则几十。多则数百的乡邻子弟,兵种协同、步骑战争更是一概不讲,遭逢战事便分派头领带着手下一拥而上,遇到人少的官军小队,这招法倒也实用,往往是官军一见这漫山遍野地人头便抱头鼠窜了。
可只要敌人地兵力、抵抗意志稍强一些,在强弓硬弩攒射之下,这些缺甲少盾地往日农民便立刻变身为抢先崩溃的一方,往往是数千人抛下几十具尸体被一二百官兵赶得满山跑。
那有没有装备好地队伍呢?
自然是有的。古人的儿孙尚且有嫡庶之分,这部下怎么会没有亲疏先后?君不见,即使是自建立之初就嚷着要消灭山头主义的军队,在伟大领袖的眼里同样也有出身差别,可见,亲亲疏疏、党党群群在任何时代都是相通的。
作为义军中的嫡系主力,孟让、左君行、左才相三大首领的亲兵卫队还是可以和郡县官兵拼拼蛮力的,多年来抢来、买来的刀枪槊甲被主子们一股脑地砸在他们身上,单比武器,倒也不落下风。
而那精神头,在大头领们倾其所有的喂养下,在优先抢劫的刺激下,在宗族乡党的凝聚下,也确实称得上嗷嗷叫,站在旁的杂牌军面前,那傲气也个顶个地见涨。
不过这样的货色在义军中也是异类,养活起来终归不易,孟让实力强些,还有个八百来人,左才相就差些,只有五百人不到,而左君行就更不用说了,钱都堆到自己家后院了,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多的亲兵。
就这样一些武林盟主似的人物,所谓的指挥能力也就管这么多人,再多了让他们简陋的脑袋琢磨起来也够呛。所以,此次出征,可谓让几个大首领大费脑筋。首先就这个行军次序,三人便一直争执不下。
这争执倒不是因为怎么排兵布阵,而是因为这次出山的人太多,一路扫过,前面地部队都抢干净了,后面的人也就没啥油水可榨了。吵了整整一天,还是孟让高风亮节。建议大家的直属亲兵都不先行,而是挑些小队伍做先锋。一方面能留下点东西。另一方面,等安顿好了,也好逼着他们把先吃进去的吐出来。
孟让此言一出,二左是拍案叫好,草草安排了部下的先后次序,依次是左君行部,孟让部和左才相部。至于部属的行进先后。他们根本就不闻不问,反正你跑快了也得给老子上贡,也啥可怕?
结果,狭窄的山路上,现在到处是抢道地叫嚣和争执,时不时发生的意外状况更是拖得队伍是走走停停,夹杂在其中地家眷老弱叫苦不迭,一路上呼爹喊儿的喧哗叫嚷更是不绝于耳。走了好几个时辰也不过挪出了八、九里路,队尾甚至还没有走出峪口石门。
“这他的哪儿是行军啊?”
刘嵩新挑的旗头胡松牵着坐骑,狠狠冲地上唾了一口。
“闭嘴!”
一声低喝在胡松身畔响起,刘嵩莞尔一笑,他不用回头便能猜到胡松的表情该是如何的滑稽。
自从上次胡松在张须陀面前慷慨陈词之后,吴辰便受命管理胡松这张臭嘴。别看吴晨年纪不大。步下的功夫却硬得很,胡松虽个头、力气都高过他不止一头,下了战马也时常被吴辰拎着当沙包摔。久而久之,只要吴辰开口,胡松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不止我啊……你看……看弟兄们,都是这么想地……”
胡松哪敢顶嘴,只得红着脸吭吭哧哧地,对着自己老大刘嵩的后背指天画地地辩解,顺手还指了指道路外侧的袍泽。
刘嵩拿眼扫去,顿时啼笑皆非。
陈光带着一列人马走在对面。读过书的人终归矜持些。眼中些许的不屑也不常表露,只是一张嘴巴撇得有些高了。而他身后那些丘八骑士。哪里管那么许多,几个直性子的汉子的眼眶里,分明只见白眼仁了。
刘嵩临行之前,就已考虑到农民起义军缺乏训练,行军扎营容易遭袭,自己虽不是铁了心从贼,可也不能看见有坑跟着跳啊。
所以,刘嵩思虑再三,将九十一个游骑营老部下和慕名投奔的二百三十四个精壮汉子混编在一起,牵着战马排成了两列纵队,一路由陈光分领,只在道路外侧行军,既可以避开各个头领手下被肆意抢劫激红眼睛地疯狂抢道,还能防备来自山道两侧的袭击,可谓一举两得。
不过饶是刘嵩思虑周详,也没法料到自己部下的百战之余眼瞅着一队队“业余”士兵在身旁走过,竟会将不屑写在脸上,一个个白眼地抛将出去,纵是这些义军兵士神经再大条,也不会毫无察觉。
想到这儿,刘嵩的脸上也挂上了一丝不屑的嘲笑,正要回身和吴辰攀扯两句,一阵嘹亮、粗犷的歌声却在身旁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震得刘嵩一阵眩晕。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
只见一面粗布大旗自身畔昂然而过,上书一个斗大地“杜”字,旗后兀自跟随着排成四行的精悍步卒,脚下的步伐虽仍欠齐整,但端得是横平竖直,行走在拖拉懒散的大队之中竟如那浅白的歌词一般傲气、清爽。
“好歌!好兵!”
刘嵩也忍不住赞道,定睛看去,双手擎着“杜”字旗的,分明是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杜伏威,立时兴起了架空小说中常见的招揽心思。
心念一动,刘嵩便要拉马上去套套近乎,不料右手刚一动作,自己的目光便触及到杜伏威傲然扫过的眼神,其中地挑衅、骄傲就如一瓢冬日地冰水,直直浇在了刘嵩的脑门上,一下子把那适才还有些YY发热地脑袋激得清醒过来。
想那杜伏威是何等的人物,年方弱冠便能纵横江淮,无论是隋朝宿将还是一方豪雄对他都束手无策,一生之中几乎攻必克、战必胜,少年英雄之处纵是唐太宗李世民也有所不及,岂是能够轻易俯首事人的角色?
刘嵩对杜伏威的生平经历了解无多,但这少年眼中喷薄而出的桀骜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不禁扪心自问,和这些青史留名的强人相比,自己真的有多大的优势吗?
思忖半晌,刘嵩不禁慨然长叹,似杜伏威这等草莽枭雄分明自有其天生的异秉,并非人人皆可企及的,而自己无非占着些历史知识的便宜,比他们早知道天下大势的走向罢了,又有资格奢望人家在自己只有几百部众的时候投靠效死呢?
再度定睛望去,“杜”字大旗已然飘然远去,而自己的部下们也收起了适才的不屑神情,满脸庄重地聆听着那渐行渐远的雄壮歌声:
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如今,辽东大役在杨玄感的黎阳金鼓声中悄然落幕,但它点燃的反抗烽火却屡扑屡起,隋炀帝虽反复下令各郡县官员并力讨捕,对反叛的贼寇要随捕随杀,还要籍没其家。
只不过抄家砍头并没有吓住这些吃到造反甜头的积年老匪,长白山、豆子坑、高鸡泊等天险更成为造反者的天堂,王薄、孟让、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一众枭雄豪杰相继而起,反倒将大隋朝的铁桶江山蚕食得摇摇欲坠。
造反,是为了?
这样的问题,即使是刘嵩的部下中最憨直粗鲁的胡松也禁不住时常扪心自问,不过就算是吴辰、陈光这样有些诗书底子的武夫对此也同样茫然无知,就算是刘嵩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乍一被同袍问起也只能支吾其辞。
虽然刘嵩的本心中时时闪过日后辉煌无比的大唐王朝的凌烟阁、贞观名臣,如今却根本无法宣之于口,他自己也只能在肮脏、粗俗的农民军中沉沦,为能够见到又一个清晨的朝阳而雀跃不已。
“难道这些畜生还真是为民请命,为天下穷人翻身打天下不成?”
刘嵩自嘲地问了自己一句,撇嘴瞅了瞅身侧鱼贯而过的猥琐“义”军,扭头在脚下狠狠唾了口浓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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